許元躬身，神色肅然。

“陛下，臣以為，如今的科舉，看似給了天下寒門一個機會，但實則，并未解決根本問題?！?/p>

他頓了頓，組織了一下語言，讓自己的話語更加鋒利，直指核心。

“隋朝舊制，弊端叢生，我大唐雖已革新，增設(shè)了明經(jīng)、進士諸科，看似廣開門路。”

“但，有一個前提，從未改變?！?/p>

他的目光掃過房玄齡和長孫無忌。

“那就是，讀書的資格?！?/p>

“陛下，輔機大人，玄齡公，敢問這天下，能讀得起書，請得起先生的，是什么人？”

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

答案，昭然若揭。

許元的聲音變得沉重起來。

“是世家，是豪族，是那些家中良田萬頃，從不為柴米發(fā)愁的人?！?/p>

“他們的子弟，從蒙學(xué)開始，便有名師教導(dǎo)，有浩如煙海的藏書可以閱覽?！?/p>

“而尋常百姓呢？”

“他們的孩子，從能走路開始，就要學(xué)著拾柴、喂豬、下地?！?/p>

“對他們而言，一個字，就是一座山。一本最粗淺的《千字文》，可能就是他們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奢望。”

“如此一來，科舉的考場上，站著的永遠是那些世家子弟?！?/p>

“朝堂的官位，也永遠在他們之間流轉(zhuǎn)。”

“這便是癥結(jié)所在?！?/p>

“世家的根，不在朝堂，而在他們壟斷了知識的傳承。只要這個根不斷，無論科舉如何改革，都只是揚湯止沸，換湯不換藥?！?/p>

“到頭來，入朝為官的，永遠只有那些世家大族。”

許元的話，像一把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了大唐那看似光鮮的外表，露出了其下最根本的頑疾。

房玄齡長嘆一聲，臉上滿是苦澀。

他何嘗不知？

但他又能如何？

長孫無忌撫著長須，眉頭緊鎖，緩緩開口。

“冠軍侯所言，確實是老成謀國之言。”

“但，自古以來，不外如是?！?/p>

“讓天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這……”

他搖了搖頭，那雙洞悉世事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深深的無力感。

“這得耗費多少人力物力？需要多少錢糧？需要多少先生？”

“這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p>

“是啊?！狈啃g也附和道，“國庫的每一文錢，都有用處。北拒突厥，西開絲路，賑濟災(zāi)民，哪一樣不是嗷嗷待哺？想要全民開蒙，無異于癡人說夢。”

李世民沉默不語，但那緊鎖的眉頭，顯然也認同兩位重臣的看法。

這不是他們沒有遠見，而是現(xiàn)實的枷鎖，太過沉重。

自三皇五帝以來，何曾有過一個王朝，敢做這樣奢侈的夢？

然而，面對這幾乎是蓋棺定論的“不可能”，許元卻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嘲諷，沒有狂妄，只有一種源于另一個時空的，絕對的自信。

“趙國公，梁國公。”

他輕聲開口。

“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這世上，也沒有什么事，是絕對不可能的?！?/p>

“古往今來，無人能做成，無人敢想?！?/p>

他的目光，熠熠生輝，仿佛有火焰在燃燒。

“那便由我許元，由陛下，由我們這一代人，來做這開天辟地第一遭！”

這番話，擲地有聲。

讓李世民三人的心神，再次為之巨震。

好大的氣魄！

李世民死死地盯著許元，仿佛要將他看穿。

“你憑什么？”

“總不能是憑你那一番熱血吧？”

“不?！?/p>

許元搖了搖頭，笑容變得從容。

“臣憑的，是欽天監(jiān)。”

“嗯？”

這個回答，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許元不急不緩地解釋道：

“陛下，臣為何要創(chuàng)立欽天監(jiān)？”

“臣當(dāng)初創(chuàng)立欽天監(jiān)的真正目的，是為了給大唐，改造出更多的東西，拿出更多省時省力的工具。”

“說到底，百姓的第一要務(wù)，是吃飽飯?！?/p>

“可要吃飽飯，就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將所有的時間都耗費在田畝之間。”

“他們勞作了，就沒時間讀書。”

“這是一個死循環(huán)。”

許元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圈。

“而臣，就是要打破這個循環(huán)?！?/p>

“欽天監(jiān)研究出的新式曲轅犁，能讓一頭牛，耕十畝地。研究出的水力紡車，能讓一個織女，日產(chǎn)百匹布。將來，還會有水力磨坊，風(fēng)力水車……”

“這些東西，每一樣，都是在解放生產(chǎn)力?！?/p>

“當(dāng)一個農(nóng)夫，只需要用一半的時間，就能種出比以往更多的糧食時，他剩下那一半的時間，可以做什么？”

“他可以休息，可以去市集，甚至……可以拿起書本，教他的孩子認字?！?/p>

“只有先解放了生產(chǎn)力，讓百姓有余力，有余時，他們才有讀書的可能。”

“而當(dāng)他們讀完了書，掌握了格物、算術(shù)的知識，他們中的一些人，或許就能進入欽天監(jiān)，研究出更省力的工具，促進生產(chǎn)力的再一次飛躍?！?/p>

許元看向李世民，目光灼灼。

“陛下，這是一個良性循環(huán)。”

“生產(chǎn)促進教育，教育再反哺生產(chǎn)?！?/p>

“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大唐這架馬車，才會越跑越快，越跑越穩(wěn)?！?/p>

“唯一的難點……”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無比誠懇。

“就是這第一步，啟動這個循環(huán)，需要錢。”

“很多，很多的錢?！?/p>

李世民懂了。

他徹底懂了。

原來，從欽天監(jiān)開始，這小子就已經(jīng)在為今日之言布局。

環(huán)環(huán)相扣，深謀遠慮。

他所看到的，從來都不是眼前的一步，而是未來十步，百步。

好一個許元！

李世民胸中豪情萬丈，他猛地一拍石桌，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

“錢！”

“朕給你！”

他站起身，龍行虎步，一股睥睨天下的帝王之氣轟然散開。

“只要朕的國庫里還有一文錢，朕就支持你這場革新！”

“朕倒要看看，你許元，究竟能給朕，給這大唐，開創(chuàng)出一個何等波瀾壯闊的盛世！”

君臣之間的信任，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許元深深一揖，心中亦是激蕩不已。

“臣，謝陛下！”

“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有了皇帝的承諾，許元再無顧忌，直接拋出了自己籌謀已久的具體方案。

“陛下，臣懇請，從今年起，每年從國庫歲入中，撥付一成，用以興辦學(xué)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