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羨陽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站在臺階上，看著那個負(fù)責(zé)第三場問劍的正陽山劍修。

    看那劍光痕跡，女子來自眷侶峰當(dāng)中的小孤山，她一身夜行衣裝束，面容冷峻，氣勢沉穩(wěn)，一看就不是什么省油燈。

    她之前明顯一直在小孤山那邊仔細(xì)觀戰(zhàn)，尤其是第二場，庾檁輸?shù)锰^古怪，似乎一旦近身劉羨陽，就會落入某種陣法禁制，所以她沒有直接御劍落在一線峰山門附近，而是在祖山與滿月峰之間停下，御劍懸空，她與那個本命飛劍極其神異的劉羨陽，只是遙遙對峙。

    反正劍修之間的問劍，距離一事，從來不是真正的問題。

    天風(fēng)吹拂，女子一身黑衣，腳下長劍拖拽出一條雪白流螢，身后山峰滿是青翠顏色，就像從一幅青綠山水畫中御劍而出的女仙。

    劉羨陽看著那位長得不好看、御劍姿態(tài)卻極出塵的女子，覺得受益匪淺，下次問劍誰家的祖師堂，絕不能再聽陳平安的安排了，傻了吧唧落在山門口，徒步登山，得學(xué)這位前輩，腳踩長劍，化虹而至，然后一個驟然懸停，尤其精髓的，是現(xiàn)身處，得挑選個風(fēng)景絕佳的形勝之地，變成一位所有觀戰(zhàn)旁人眼中的畫中人。

    黑衣女子雙手掐劍訣，指尖浮現(xiàn)一輪淡金色弧月，這位隱居小孤山數(shù)百年之久的劍修，算是以此表明身份，她來自正陽山滿月峰，此刻與問劍之人自報身份，算是致禮。

    劉羨陽立即還禮，單手掐劍訣，不過沒有報上龍泉劍宗嫡傳的名號，只是單純介紹自己的籍貫和名字，“舊驪珠洞天，槐黃縣劉羨陽?！?br />
    她神色淡然道：“分生死？”

    劉羨陽微笑道：“勝負(fù)生死都隨便。早就想要領(lǐng)教一下你們正陽山條條登頂劍道，是怎么個高了。”

    她說道：“今天就讓你如愿?！?br />
    一線峰和滿月峰的山間，有一抹淺淡白云飄過，但是主動繞過那個身姿婀娜的御劍身形。

    顯而易見，她早已祭出了一道護(hù)身術(shù)法，防止被劉羨陽的不知名飛劍偷襲。

    祖山隨之開啟護(hù)山大陣，整座一線峰，除去劍頂，四處云霧升騰，臺階上如溪水流淌無聲，流水極為清澈，劉羨陽低頭看去，整條臺階就像鋪了一層仙師織造的青色地衣，在日光照耀下，影影綽綽。此陣并不針對劉羨陽，只是庇護(hù)一線峰的山水，免得被一場山巔劍仙之間的兇狠問劍，肆意打碎了山中大好風(fēng)景。

    不知名的女子劍修，身形驀然消散，與此同時，一線峰高處，憑空出現(xiàn)了一把金色長劍，是那正陽山某處除名舊峰的鎮(zhèn)山之寶，

    隨后劍身扭曲出數(shù)道弧線，電光交織，就像一條雷部神將遺落人間的金色長鞭，天幕有雷聲轟鳴，剎那之間，這把不同尋常的古劍，迅猛拖曳出數(shù)百丈長的金色光彩，在高空拉扯出一個半月弧度，一鞭狠狠砸向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高大男子。

    劉羨陽單手掐劍訣，指尖出現(xiàn)一粒金光，雙指并攏，輕輕畫圓，一條金色光線隨之拉伸而出，在劉羨陽身邊出現(xiàn)一條圓線，劉羨陽再打了個響指，一條圓線變成

    一顆籠罩住劉羨陽的金色圓球，如一輪被煉化拘押的大日，變得袖珍可愛，仿佛被仙人隨手?jǐn)R在臺階上，金光濃稠如水，熠熠生輝，有飛升之象。

    劍修劉羨陽，居中站立，衣袖飄搖。

    一鞭落地，從登山神道，到山門牌坊，迅速有陣法漣漪凝聚而起的青色地衣，層層疊疊而起，最終被那條弧線雷光，鑿出一條深達(dá)數(shù)丈的裂縫。

    一線峰半山腰以下的山頭，從那條粗如井口的雷鞭當(dāng)中，分散出猶如數(shù)百條金色雷電長蛇，奔走不停。

    如果不是有祖山大陣護(hù)持山根水運，僅是這一鞭落下，那條登山神道就算毀了，牌坊樓更要被一鞭分為兩半。

    只是這道氣勢如虹的雷電長鞭，獨獨無法砸開那個劉羨陽的金色圓陣，整個一線峰山腳處，都是無數(shù)條雷電長鞭的電光交錯，編織成網(wǎng)，宛如有一尊身形掩映在云海中的雷神，持鞭胡亂轟砸人間。

    諸峰觀戰(zhàn)修士，所有不是地仙的譜牒修士，個個屏氣凝神，驚心動魄。

    一處天地靈氣微動，女子現(xiàn)出縹緲身姿，抬起一只晶瑩剔透的左手，山上地仙被譽(yù)為“金枝玉葉”的筋骨經(jīng)脈，纖毫畢現(xiàn)。

    她右手虛握狀，緩緩一抽，她微微皺眉，這位鬼修，似乎在忍著神魂震顫的劇痛，從左手心處抽出一把翠綠色狹長法刀，好似一條幽綠江河煉化而成，銘刻古篆并刀二字，刀身似水，微微蕩漾搖曳。

    劉羨陽瞥了眼遠(yuǎn)處那女子拔刀“出鞘”的異象。

    從一線峰這邊，到滿月峰山巔，毫無征兆地傾斜拉出一條雪亮直線，劍光筆直，瞬間穿透那位女子的身形，劍光去勢猶然激蕩無匹，直接再將滿月峰一處峭壁鑿穿，一條劍光長線去往天幕，經(jīng)久不散。

    女子鬼物身形散開，化作一團(tuán)陰風(fēng)瘴氣，只是心口被劍光刺透處，拳頭大小的劍氣漩渦。

    持刀鬼魅，頭顱，軀干，四肢，都已自行分割開來，再由她體內(nèi)絲絲縷縷的劍氣，藕斷絲連，勉強(qiáng)維持人形。

    那把被她以心意駕馭的金色長劍，在空中長掠不停，不斷有金色雷電，依舊在瘋狂鞭打一線峰山腳的那條山路，每一次長鞭砸地，就是一陣?yán)坐Q震動。

    偌大一座正陽山祖山，就像一處山水盆景，驀然開出一朵脈絡(luò)分明的金色花卉。

    她一刀遙遙劈出，并無璀璨刀光綻放，天地間只是出現(xiàn)一條細(xì)如絲線的灰色。

    劉羨陽依舊站在原地，紋絲不動，雙指橫抹，輕聲道：“水落歸墟?！?br />
    在鬼物劍修和劉羨陽之間的空中，憑空出現(xiàn)了一道虛無長河，那條灰線竟是一扯落入其中。

    此后刀光如洪水決堤，只是一一洶洶滾落于那座“歸墟”中，最終連那道道金色雷光，都一并收入囊中。

    好像問劍雙方的一河之隔，就是天壤之別。

    先后三場問劍，從頭到尾，劉羨陽都沒有使用學(xué)自龍泉劍宗的劍術(shù)。

    問劍正陽山一事，他就沒跟那個打鐵的阮師傅打過招呼，反正只要阮邛不攔著，劉羨陽就當(dāng)他答應(yīng)了。

    劉羨陽瞥了眼頭頂，四方云聚，而且呈現(xiàn)出不同尋常的墨黑色，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是那女子劍修的手段，劉羨陽知道這一記劍術(shù)，是那撥云峰的成名絕學(xué)，穿云。

    正午時分，陽光照射之下，穿透黑云帷幕，好似有八條劍光從天而降，劍尖直指劉羨陽。

    劉羨陽心意微動，圍繞一線峰的八方之地，涌現(xiàn)了八條劍氣長河，沖霄而起，遠(yuǎn)處幾條長劍密密麻麻攢簇一起的洶涌江河，劍氣森森，繞過一線峰后山，拉扯到數(shù)條戰(zhàn)線，好像一支支輕騎，趕赴那些金光過黑云處的戰(zhàn)場。最終，半空中，浩浩蕩蕩的劍陣江河，與那女子元嬰駕馭的云中落劍，針鋒相對，如沙場上一支支鐵騎對撞沖陣。

    畢竟是位正兒八經(jīng)的儒家弟子，化用幾篇那些圣賢文豪的述劍詩，劉羨陽還是會幾手的。

    鬼修女子看也不看那穿云劍陣，身形驀然散作七道虹光，虹光如箭矢散開，最終凝為身形虛幻的八位持劍之人，通體由雪白光線交織而成，分別有一劍遞出，劍光變作一只只神異白駒，它們在前奔途中，倏忽現(xiàn)身，倏忽消逝，行蹤不定，一起撲向一線峰劉羨陽。

    是那翩躚峰的一門壓箱底劍術(shù)，光陰似箭，白駒翩躚。

    練氣士的化形之術(shù)，一向不太入流，連旁門左道都不算，最下乘的，是那鳥雀走獸，或是仙家鸞鶴之流，若是能夠現(xiàn)出大如山岳的蛟龍之相，或是某些兇悍異常的遠(yuǎn)古異種，并且能夠擁有一兩種與之對應(yīng)的本命神通，才算上乘。翩躚峰這門幻化之術(shù)，就頗為不俗，能夠讓得道之士，地仙之流，粗略模仿那種傳說中跳躍在光陰流水之中的靈物白駒，再攜一縷劍意用以殺敵。

    劉羨陽以劍氣凝出一把長劍，隨意揮劍數(shù)下，將數(shù)頭軌跡詭譎的白駒悉數(shù)斬碎空中，此外一頭亮如月光的白駒驀然身形下沉，躲過那道劍光，馬蹄一個輕踩地面，轉(zhuǎn)瞬之間就來到一線峰臺階后方，劉羨陽頭也不轉(zhuǎn)，就是向后一劍，沿著臺階往下狂奔的白駒崩碎如瓷，最終仍是有四頭光陰白駒撞在劉羨陽的金色劍陣之上，雪白光彩與金色日光一同炸碎。

    女子劍修早就在等這一刻，終于祭出了本命飛劍，整個滿月峰地界，天地靈氣被汲取一空，瞬間漆黑一片，如白晝轉(zhuǎn)瞬間就墜入黑夜，夜幕沉沉。

    一線峰那邊，陣法地衣由淺綠色，轉(zhuǎn)為幽綠色澤，

    滿月峰上空，浮現(xiàn)出一輪皎皎圓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沉歸碧海。

    恰好人間墜月之處，便是劉羨陽所站之地。

    劉羨陽依舊沒有挪步，只是有些神色古怪。

    這一場問劍，差不多可以了，再拖延下去，沒啥意思。

    明月依舊墜海，并無任何凝滯，但是一瞬間，猶有后手劍術(shù)的那個女子鬼修，便心神失守，如墜云霧中，許多或白描或彩繪的人生畫卷，一一走馬觀花。

    這種毫無道理可言的異樣，除了問劍雙方，哪怕是神誥宗祁真這樣的仙人境道門天君，一直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戰(zhàn)，沒有錯過任何細(xì)微細(xì)節(jié)，依舊無所察覺。

    而這位幕后供奉，此刻其實可算半個玉璞境的元嬰鬼物，她竟然自身也并不清楚，正在游歷自身的一幅幅人生畫卷。

    這就是劉羨陽那把本命飛劍的可怕之處。

    夢中出劍，隨意殺人。

    任何一個人，都逃不過酣睡，每個人的睡眠，都是一條長河。

    而劉羨陽每次入睡，就是一場溯流而上的遠(yuǎn)游，關(guān)鍵是他看過任何人一眼，此后就可以隨意去往那個人的那條人生長河。

    所以誰一旦與劉羨陽作同境之爭，是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

    寧姚，斐然，綬臣，陳平安，可能只有這些劍心極其堅韌的劍修，才可以在同境之時，有那還手之力，各憑神通，稍有勝算。

    因為劉羨陽夢中問劍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劉羨陽入夢與人相見，是劉羨陽的一場順流而下，卻是他人的光陰逆流，也就是說，寧姚、斐然這些劍修，或天資堪稱無敵，或劍心極為穩(wěn)固，甚至是兩者兼?zhèn)?，故而極有可能在第一個瞬間，就意識到不對勁，如人在夢中恍恍惚惚，卻依稀自知寤寐而夢，如果能夠在那一刻，被夢中問劍之人，劍心異常清澈通明，憑此仗劍破開一場夢境，就可以避開劉羨陽越往后越凌厲的出劍。

    這就是劉羨陽愿意一直拖著不來正陽山問劍的原因，只要不曾躋身玉璞境，老子就不算無敵。

    不然陳平安那小子真能苦口婆心攔住他？從來只有劉羨陽教陳平安做事的道理。

    一線峰臺階上的劉羨陽，沒有一劍劈砍，去擋下那輪明月墜海，第一次挪步退讓，施展縮地山河，去了半山腰，明月滾落在地，沿著臺階往上一路碾壓，追隨劉羨陽的身形，劉羨陽只得不再藏掖境界，驀然現(xiàn)出一尊身高百丈的法相，抬了抬袖子，以玉璞境修士的袖里乾坤，將那輪“登山”明月收入袖中，大袖鼓蕩，絹布撕扯迸裂聲響不絕于耳，明月如滾球，四處亂撞，劉羨陽伸出手指，抵住袖子，袖中那輪明月，漸漸安穩(wěn)下來，最終因為失去了女子鬼物的心神駕馭，好似無源之水，在袖中砰然而碎，在小天地中，散作無數(shù)雪白月色，月光微微滲出袖子，好個山上仙師的壺中日月長。

    至于另外那個“劉羨陽”，就陪著那個女子鬼物，走在一條光陰長河當(dāng)中，兩人一同順流而下，一一看遍她的人生往事。

    一位滿月峰女子劍修，她那五六百年的修道生涯，看似光陰漫長，實則只在各自心神的剎那間，而且如果不是劉羨陽心有所動，改了主意，以她遲遲沒有察覺到夢境的處境，劉羨陽在夢中隨便遞出一劍，她就會最少被一劍消磨掉百年道行，并且還會被斬碎極多魂魄，況且以她本就腐朽不堪、好像只是苦苦支撐的魂魄，又能經(jīng)得起劉羨陽的夢中幾劍？

    劉羨陽嘆了口氣，停下腳步，輕輕喊出她的名字，一條光陰長河隨之停滯，那個悠游回顧整個人生的女子鬼物，猛然“驚醒”，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一位剛剛躋龍門境的女修，身邊也沒有那個剛剛還在一并憧憬未來的師妹，更不在什么滿月峰。她想要運轉(zhuǎn)本命飛劍，卻發(fā)現(xiàn)那把與主人相依為命的“涸澤”，依舊在本命竅穴當(dāng)中，可是她心神微動，不管如何牽引，卻好似被一座山岳死死堵住了氣府大門，飛劍如何都不得出門殺敵。

    劉羨陽看了眼“天外”，笑道：“還剩下點時間，帶你見一見真正的山巔風(fēng)景好了。”

    之所以破例，是因為這個女子鬼物，可能是正陽山某個將來的“柳玉”。

    下一刻，她只覺得四周景象變化，然后心弦緊繃，窒息得喘不過氣來。

    只是一瞬間，一位好歹劍心依舊是元嬰境的鬼物，竟然當(dāng)場道心崩潰。

    在那一望無垠的無窮大戰(zhàn)場上，無數(shù)金身神靈高高在天，不計其數(shù)的妖族在地，天地間廝殺不斷，尸骸遍地，如山脈綿延。

    而她與那個劉羨陽所站立之地，竟是一頭大妖手持法刀的刀尖之上，身高不知幾千丈的大妖，一腳踩在山岳上，探臂持刀挑起，一雙猩紅眼眸，眼神炙熱，它仰頭望天，戰(zhàn)意盎然。

    劉羨陽淡然問道：“司徒文英，看在你很不像正陽山劍修的份上，我才帶你來這邊，你最后還有沒有什么想說的話？”

    兩人視野所及，戰(zhàn)況慘烈。

    只不過劉羨陽是見怪不怪了，可是那個名叫司徒文英的鬼物劍修，卻是驚心動魄，只是眼見景色，就已經(jīng)頭暈?zāi)垦＃佬氖亍?br />
    有那一雙金色眼眸的彩甲神靈，矗立在大地之上，攤開手掌從天外接引一條璀璨星河，握住后作為一條長鞭，高高掄起，鞭打大地，大地支離破碎，溝壑縱橫。

    有那女子模樣的巨大神靈，在她御風(fēng)落地之時，高處云海密布，數(shù)以萬計的金色閃電瞬間垂地，好像使得天地接壤。

    有那大妖一手扯過神靈的“渺小”身軀，撕開之后，隨手丟棄一半，剩余一半放入嘴中，大口咀嚼，卻又被一根從天而落的金色長戟，傾斜著釘穿胸膛，它竟然獰笑著一個身體前傾，自己撕開身軀，再反手攥住那桿長戟，一個重重踏地，丟還給天上一尊金身神靈，被后者接住之前，數(shù)十位位于低處的神靈被一穿而過，長戟主人的神靈接手之后，看也不看一眼懸掛堆積在長戟上的神靈尸骸，只是輕輕抖腕，震散手中兵器上的那串“糖葫蘆”……

    她顫聲道：“這就是你的本命飛劍？”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不然？天上憑空掉下個玉璞境，又剛好被我劉羨陽接在手中嗎？”

    她呆滯無言，沉默許久，最后心知必死的她，竟然反而笑了起來，“如此收場，意外之喜?！?br />
    劉羨陽蹲下身，說道：“我終于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了。”

    昨天在那過云樓，跟朋友躺在藤椅上一邊喝酒一邊閑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東拉西扯，什么都說。

    最后喝酒微醺，陳平安笑瞇瞇望向天幕，說了些心里話。

    他說有意思的事，有意義的事，都不容易做到。

    有意思的難事，做成了，未必有什么意義。但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做成了，一定很有意思。

    ————

    滿月峰上的幾撥觀禮仙師，甚至都能夠清晰感到一線峰那邊大地震顫的余韻。

    至于撥云峰和水龍峰兩地，來自一洲各地的兩撥山神水神相聚，他們對于山根水運，感知更加敏銳，相較于一般修士，更難確定一場問劍帶來的后果，足可長久改變地貌。

    云林姜氏偏房支脈庶出的姜韞，和老龍城苻南華，都是當(dāng)年去驪珠洞天尋訪機(jī)緣的外鄉(xiāng)人，加上雙方曾經(jīng)在大瀆戰(zhàn)場上碰過面，算是半個熟人，這會兒并肩而立，一起看著前方那幅氣勢恢宏的問劍畫卷，苻南華輕聲問道：“兩人都是元嬰劍仙？”

    姜韞點點頭，“毋庸置疑?！?br />
    可能劉羨陽還不止。

    不過姜韞的興趣，還不在那場問劍，而是正陽山的祖山大陣，類似一枚至少半仙兵品秩的兵家甲丸，才能護(hù)得住一線峰在雙方問劍期間，不至于被劍光流散、術(shù)法轟砸得滿目瘡痍，不然等到大戰(zhàn)落幕，之后諸峰客人登山觀禮，遍地坑洼，尤其是半山腰以下的仙家府邸，處處斷壁殘垣，就好玩了。

    不曾想最是枯燥乏味的山上觀禮，還能變得這么有趣。

    果然惹誰都別惹驪珠洞天走出的那撥“年輕一輩”。

    不談已經(jīng)是大驪藩王的泥瓶巷宋集薪，有杏花巷出身的馬苦玄，然后是桃葉巷謝靈，前些年獨自一人游歷途中，斬妖除魔，術(shù)法神通層出不窮，極其果決，猶有兩位楊家藥鋪的純粹武夫，也曾在一處古戰(zhàn)場遺址，鬧出過一場動靜不小的山上風(fēng)波，至于福祿街趙繇返鄉(xiāng)擔(dān)任大驪官員之后，處理起山上糾紛，更是心狠手辣。不曾想今天又多出個劉羨陽。

    苻南華那個身材臃腫的妻子，與韋諒坐在觀景亭內(nèi)，姜笙問道：“劉羨陽什么時候才能一路打到劍頂啊?！?br />
    韋諒心聲笑道：“小生姜，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耐心等著吧?！?br />
    那個劉羨陽，分明留力極多。

    姜笙眼睛一亮，“還有熱豆腐可吃？”

    韋諒點頭道：“說不定還會很燙嘴，甚至端個碗都覺得燙手。”

    姜笙搖頭道：“不可能吧，就算那個姓劉的，是位玉璞境劍仙好了，可他能夠走到劍頂，就已經(jīng)實屬僥幸?！?br />
    關(guān)于正陽山的底蘊(yùn)，云林姜氏那邊自然一清二楚，而她又是被姜氏老祖最寵溺的心尖兒，再加上當(dāng)年逼著她委委屈屈下嫁老龍城一事，老祖一直愧疚著呢，她每次省親回娘家，那位事務(wù)繁重的姜氏老家主都會專門抽出時間，親自陪著姜笙散心。

    韋諒笑道：“天下仙家只分兩種，山頭和散沙，哪怕是宗字頭的山上豪門，其實只要到了某個臨界點，就會瞬間變得人心崩散，前者，有桐葉洲玉圭宗，太平山，寶瓶洲風(fēng)雪廟，真武山，至于后者，可就多了，不過有些藏得淺，有些藏得深。正陽山屬于后者的后者。

    “如果今天只有劉羨陽一人問劍，確實到不了那個臨界點，就像小生姜說的，止步于一線峰劍頂，至多再大鬧一場，要么被正陽山留下，要么被龍泉劍宗某人帶下山，算為寶瓶洲山上增添一樁茶余飯后的談資?！?br />
    韋諒說到這里，看著那個站在一線峰臺階上的年輕劍修，“當(dāng)然，劉羨陽已經(jīng)很厲害了。不到五十歲的玉璞境劍仙，之前只有兩人能夠做到?！?br />
    姜笙聞言震驚，劉羨陽是玉璞境劍仙？只是更大的驚世駭俗，還是韋諒所謂的“之前兩個”，她忍不住問道：“兩個？不是只有風(fēng)雪廟魏晉嗎？”

    韋諒笑呵呵道：“看來你們那位姜氏老祖，還是不夠心疼小生姜啊。”

    姜笙好奇道：“是誰？如今在哪里？這樣一位年輕劍仙，怎的半點名氣都沒有？”

    韋諒賣了個關(guān)子，“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如今他就在諸峰某處山中，這個家伙，就像……端了一大碗滾燙豆腐，登門做客，結(jié)果主人不吃也得吃，一個不小心，就不止是燙嘴了，可能還要燙傷肝腸?！?br />
    姜笙恍然道：“先前我還奇怪呢，韋叔叔為何愿意從百忙中，趕來正陽山這邊白白浪費光陰?！?br />
    韋諒點點頭，瞇眼感慨道：“不得不來，因為需要與一個年輕人，學(xué)那物盡其用的拆解之法?！?br />
    韋諒這位“爺爺，兒子，孫子，其實都是一個人”、當(dāng)了一代又一代青鸞國大都督的法家修士，沉默片刻，突然自嘲而笑，道：“真是氣死個人，當(dāng)年那小子多淳樸一人，好嘛，如今竟然都可以讓我捏著鼻子，與他虛心請教這門學(xué)問了?！?br />
    一線峰停劍閣那邊，宗主竹皇見到那位有大功于山門的女子鬼物后，眼中滿是憐惜和愧疚，憐惜她是女子，卻身世可憐，淪落至此，愧疚是自己身為宗主和玉璞境，今天卻還需要她離開小孤山，來與劉羨陽領(lǐng)劍。

    夏遠(yuǎn)翠則神色復(fù)雜，這里邊涉及到一樁塵封已久的宗門內(nèi)幕，哪怕陶煙波和晏礎(chǔ)這樣位高權(quán)重的正陽山老人，都只是有些私底下的猜測，誰都不會輕易提及，只知道那位女子，有位元嬰境的女子鬼修，隱姓埋名，接替了添油翁一職。

    白衣老猿見到她后，神色不悅，與幾位老劍仙以心聲道：“她的那條賤命，可不是她一人的性命，關(guān)系到祖山的大陣，她一旦魂飛魄散，就會從根子上折損大陣樞紐，那筆神仙錢的損耗不去說，宗主何必如此糟踐一山氣數(shù)，事后誰來彌補(bǔ)？”

    一向城府深沉的夏遠(yuǎn)翠臉上，破天荒有些怒容，道：“袁供奉這話就說得有些傷人了?！?br />
    這位按照譜牒記載早已離世的幕后供奉，女子元嬰劍修，暗中擔(dān)任正陽山的添油翁。

    寓意所添香油，是一線峰祖師堂的祭祖油燈，可以為一座山頭續(xù)香火。

    她出自滿月峰，曾是夏遠(yuǎn)翠最得意嫡傳之一，與那個被李摶景親手打殺、再將尸骨曝曬在風(fēng)雷園廣場上的女子，是師姐妹。

    她們兩個都曾有機(jī)會，從有意專心練劍的師尊夏遠(yuǎn)翠手中，接任峰主一職，幫忙處理庶務(wù)，甚至有望成為山主，要知道當(dāng)年正陽山諸峰當(dāng)中，現(xiàn)任宗主竹皇，雖然練劍資質(zhì)極佳，卻始終不是那個資質(zhì)最好的劍修。

    只是她們大道坎坷，一個身死道消，一個心懷怨懟，自己選擇走上條斷頭路，變成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

    因為她們，或者說整個正陽山，都遇到了那個命中相克的風(fēng)雷園劍修，李摶景。

    竹皇勸道：“夏師伯，袁供奉說話從來對事不對人的?！?br />
    歷代添油翁，男女皆可，必須是劍修，一旦擔(dān)任這個職務(wù)，就等于是個半死之人，因為不但會從祖師堂譜牒除名，一筆勾銷，再隨便找個由頭，比如閉關(guān)失敗，兵解離世。而且每次現(xiàn)身遞劍，做所之事，往往極為兇險，次次都是搏命之舉。

    在夏遠(yuǎn)翠和竹皇分別躋身玉璞境之前，她變成鬼物之后，其實她才是正陽山那個殺力最大的劍修，她的存在，就是為了對付李摶景極有可能的問劍正陽山，以免李摶景一路登山，如入無人之境。正陽山自然不敢奢望她能夠劍斬李摶景，有點類似元白與黃河的那種問劍，這等手段，只是群峰孱弱之時，山門為求自保，不得已而為之的無奈之舉。

    白衣老猿冷笑不已。

    它自然清楚夏遠(yuǎn)翠和竹皇打得什么算盤，兩人早就嫌棄那個鬼物婆娘礙眼了，以前的正陽山，缺她不得，得由她防著那個在世時不可匹敵的李摶景，免得被李摶景單憑一己之力就拆掉整個祖師堂，再打斷那些登山劍道，可如今嘛，她就成了老黃歷上邊的污跡，交由外人幫忙抹掉是最好，畢竟如今的正陽山，再不缺她這半個玉璞境劍仙了。

    夏遠(yuǎn)翠是憑此功勞，準(zhǔn)備舍了一個見不得光的嫡傳不要，好與竹皇將來在祖師堂議事時，換取一撥劍仙胚子，至于宗主竹皇，別看先前滿臉遺憾，愧疚難當(dāng)，其實整個正陽山，最想她死個干凈徹底的，就是這個從元嬰變玉璞、從山主變宗主的竹皇。

    不過白衣老猿心知肚明，卻沒覺得有任何不對，竹皇不如此心狠手辣，怎么當(dāng)宗主？夏遠(yuǎn)翠不如此算計，如何讓滿月峰不斷壯大，在下宗祖師堂占據(jù)最多把座椅？

    那個女子鬼物的本命飛劍，名為“涸澤”，品秩極高。

    一經(jīng)祭出，造就出方圓數(shù)十里的無法之地。

    飛劍那將天地靈氣涸澤而漁的神通，只是其中之一，再加上她所擅長的獨門劍術(shù)，與人問劍廝殺，走得是玉石俱焚的路數(shù)，此外她憑借飛劍，寅吃卯糧，等于一位元嬰劍修，在陽壽無憂的情況下，依舊不惜化作鬼物，放棄了陽神身外身和整副皮囊，借來了半個玉璞境的境界。

    而且她的魂魄，早已與正陽山護(hù)山大陣融合，無法離山太久，否則神魂腐朽極快，所以不同于背劍峰那個植林叟，每次下山都可以晃晃悠悠，好似游歷山河，只需要出手?jǐn)夭莩鶗r，速戰(zhàn)速決即可，她不行，所以每次秘密下山，都是斬首。

    為祖師堂續(xù)香火的添油翁，為正陽山劍林?jǐn)夭莩闹擦舟?，這兩位綽號名副其實的幕后供奉，一位元嬰劍仙，一位九境宗師，分工明確，偶爾下山合作殺人，配合得天衣無縫，不留半點蛛絲馬跡。

    竹皇突然以心聲說道：“今天的意外夠多了，絕對不能再出任何的意外。所以下一劍，夏師伯，陶師弟，晏掌律，有勞了?！?br />
    竹皇再補(bǔ)上一句，“我會通知大孤山那邊，所以還會加上吳提京的那把本命飛劍?！?br />
    夏遠(yuǎn)翠點點頭，其余兩位財神爺和掌律祖師，雖然有些猶豫，可還是答應(yīng)此事，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那個劉羨陽，只會怎么死都不知道，諸峰觀戰(zhàn)眾人當(dāng)中，一樣只當(dāng)是劉羨陽被女子鬼物一劍斬殺，而不知其中玄妙。

    劍修當(dāng)中，竹皇，夏遠(yuǎn)翠，陶煙波，晏礎(chǔ)，就是兩玉璞，兩元嬰。

    加上那個鬼修，平時可算半個玉璞境，搏命之后，完全可以視為一個殺力卓絕的玉璞境劍仙。

    何況正陽山在劍修之外，還有護(hù)山供奉袁真頁，已經(jīng)是玉璞。而且背劍峰那邊，還有個作為植林叟的幕后供奉，一位以秘術(shù)吊命的老鬼物，是九境武夫大宗師。

    如此看來，如果諸峰跟隨祖山，一同開啟護(hù)山大陣，再加上那座劍頂，殺個仙人，甚至是仙人境劍修，都不是問題，綽綽有余。

    但是這類大劍仙，哪怕加上南北兩洲鄰居，整個三洲山河，屈指可數(shù)，白裳，魏晉，姜尚真，韋瀅，除此之外，還有誰？

    再者，仙人境劍仙，或是飛升境大修士，如今誰敢在寶瓶洲胡來？真當(dāng)中部大瀆上空的那座仿白玉京，是死物？

    故而天時地利人和，都在正陽山。

    眷侶峰的大孤山崖畔，一位背劍的黑衣青年，瞥了眼不遠(yuǎn)處小孤山那邊，有個孤苦伶仃的女子。

    他眼神冷漠，收回視線后，附近有一截枯木橫出崖外，他走上去，一腳將枯木踩斷后，身形輕靈，一躍騰空而起，背后長劍鏗鏘出鞘。

    吳提京御劍而行，這位被視為正陽山千年以來練劍資質(zhì)最好的年輕劍修，腰間不懸佩劍，只有劍格至劍柄這一小節(jié)。

    好像曾經(jīng)有過一把長劍，只是失去了劍身。

    飄然御劍之時，吳提京緩緩呼吸吐納，衣袖獵獵作響。

    我輩山中劍修之屬，粹然手戰(zhàn)之道，內(nèi)實精神，身如猿鳥，寄氣托靈，劍氣沛然若水溢江河，劍意靈犀如芙蓉出水，劍道浩瀚高遠(yuǎn)似列星旋轉(zhuǎn)。

    劉羨陽與那女子鬼物的問劍，聲勢極大，異象橫生，處處是劍氣殘余的紊亂漣漪，又牽著一座祖山大陣的鼻子走，所以先前陳平安離開背劍峰，隱匿身形，循著一條劍道，不過稍稍小心，就拎著那把撿來的古劍，成功登上劍頂。

    被山頂女修詢問是誰，陳平安笑著說自己是客人之后，在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邊，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頭望向那些花木坊女修，一個個看過去，然后好像自言自語道：“既然都已經(jīng)被我看穿了，你是不是可以讓劉材，對雪峰流彩，或者說遠(yuǎn)游陸臺，暫緩與我問劍一事？以后機(jī)會多的是，你鄒子算盡天事，何必急于一時，比如等我去往五彩天下？或是遠(yuǎn)游青冥天下之后？”

    對雪峰，元白身邊的婢女流彩，一雙眼眸，熠熠生輝，然后她迅速低下頭去，似乎有些破天荒的猶豫不定。

    連元白都沒有察覺她這個細(xì)微動作。

    廣場上一個瓊枝峰女修，瞥了眼那位青衫劍仙，她嘴角翹起一個弧度，然后輕輕點頭，好像答應(yīng)了此事，下一刻，女修就恢復(fù)正常神色。

    這位花木坊女修，自己其實渾然不覺。

    而元白身邊，那個來自皚皚洲天井福地的婢女流彩，毫無征兆地身形消散，就此離開對雪峰，甚至來不及與元白言語一字。

    大驪陪都那邊，仿白玉京劍光一閃，只是很快就撤回。

    好像一個玉璞境劍修的陰神遠(yuǎn)游，根本不值得出劍。

    來正陽山之前，陳平安曾去往中部大瀆，不是靠著任何身份，就可以登上那座仿白玉京，而是憑借兩個別洲修士的名字。

    然后陳平安只見著了一個身形縹緲、面容模糊的無境之人。

    當(dāng)時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來找出白裳，或者鄒子，你按照規(guī)矩，負(fù)責(zé)出劍。不過我不敢保證一定找得出來。”

    因為按照大驪那條只適用于山巔的規(guī)矩，所有別洲仙人境劍修和飛升境大修士，沒有主動與大驪朝廷遞交通關(guān)文牒，擅自踏足寶瓶洲版圖，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要被問劍。

    但是那份關(guān)牒，只需要寄給仿白玉京，無需與大驪京城或是陪都打招呼。這其實又是一樁怪事。

    那個不知身份的無境之人，點頭笑道：“規(guī)矩之內(nèi)，理所應(yīng)當(dāng)?！?br />
    正陽山茱萸峰的那個“田婉”，曾經(jīng)飛劍傳信給自家先生一封，“白裳一，鄒子九。”

    總之崔東山有十成十的把握，必然有其中一人，正躲在暗處，伺機(jī)而動。

    而其實當(dāng)時陳平安就已經(jīng)身在趕赴仿白玉京的途中。

    陳平安此刻站在這處視野開闊的劍頂，轉(zhuǎn)頭瞥見對雪峰那邊的劍光去向，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如果只是單純翻閱關(guān)于正陽山的諜報，他絕對不會對元白身邊那個名叫“流彩”的婢女，有太多猜想。

    可一旦涉及到茱萸峰田婉，尤其是陳平安心中一直提防的某個萬一，陳平安就絕對不敢掉以輕心了。

    直到這一刻，那個真身并未在寶瓶洲的“鄒子”遠(yuǎn)去，陳平安終于可以真正松口氣，沒來由想起兩個佛家說法，草寇大敗，賊過挽弓。

    好了，這場問劍正陽山，終于再無后顧之憂。

    至于什么白裳，只要敢來寶瓶洲陰險遞劍，就別走了，去落魄山做客好了。

    不過相信以白裳的性情，就算偷摸跨洲遠(yuǎn)游，也已經(jīng)意識到仿白玉京那邊的動靜，注定只會悄然返鄉(xiāng)，不過更大可能，這位野心勃勃的北方劍仙，還是只會選擇袖手旁觀，遠(yuǎn)遠(yuǎn)看戲。

    一位花木坊女官，急匆匆快步向前，壯起膽子伸手?jǐn)r在門口，小心翼翼勸阻道：“這位劍仙，劍頂祖師堂是我們頭等禁地，去不得！擅自闖入，是要惹天大麻煩的?！?br />
    陳平安笑道：“不會有什么麻煩，我與你們那位搬山老祖是老朋友了，我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很大程度上，都是拜他所賜。你要是不放心，就飛劍傳信竹皇，我剛好有點事情，要跟他好好聊一下，停劍閣那邊人多嘴雜，不合適談?wù)?，就有勞姑娘傳信了，我就先去挑我把椅子了，對了，我叫陳平安，來自落魄山，再就是提醒你們宗主，讓他最好獨自一人，來這劍頂?！?br />
    在那位女官猶豫不決之際，不曾想那位青衫背劍的男子，身形一閃而逝，就已經(jīng)跨過門檻，走在了祖師堂里邊，而她那條胳膊就懸在空中，她收起手，急得滿臉漲紅，差點淚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鬧出這么大的紕漏，事后回了瓊枝峰，還不得被祖師罵死啊，她一跺腳，只得轉(zhuǎn)過身去，趕緊飛劍密信宗主竹皇，說有個不懂規(guī)矩的客人，自稱是陳平安，來自落魄山，竟然先行闖入祖師堂了，好像已經(jīng)開始挑選屬于他的那把椅子落座，此人還大言不慚，說宗主最好是一人來祖師堂談事……

    陳平安一手負(fù)后，一手拎劍，確實在那邊挑選椅子，一直走到主位那把屬于宗主竹皇的椅子，因為今天是那位搬山大圣的慶典，所以一線峰這邊，專門將護(hù)山供奉那把本就極為靠前的座椅，破例放在了與竹皇并排的首位。

    于是陳平安就坐在了這張椅子上，望向大門那邊，手持長劍拄地，輕輕拿起放下，安安靜靜等著竹皇的露面待客。

    那個花木坊女官，根本不敢逾越祖師堂規(guī)矩，擅自走入其中，她只能站在門口那邊，然后當(dāng)她瞧見祖師堂里邊的場景，霎時間臉色慘白，這個看著和和氣氣的不速之客，到底怎么回事啊，不要命了嗎？

    陳平安將兩排座椅一一看去，都知道各自是屬于誰的位置，一線峰祖師堂，雖說以前沒來過，可是完全不陌生。

    滿月峰夏遠(yuǎn)翠，秋令山的陶財神爺，的晏掌律，撥云峰那位曾經(jīng)與酈采一起出劍的老劍仙，翩躚峰女子劍仙，瓊枝峰祖師冷綺，茱萸峰田婉，李摶景轉(zhuǎn)世的吳提京，被阮師傅看不上眼的雨腳峰庾檁，身邊藏著小半個“劍修劉材”的對雪峰元白……

    確實是個劍仙如云的好地方。

    如果只是一座正陽山，沒什么。

    可加上大驪朝廷，田婉，有田婉，就會有個圖謀極大的白裳，有鄒子，就更會有劉材。

    比如只說那個劉材，在陳平安看似最意氣風(fēng)發(fā)之際，突然冒出一個籍籍無名的正陽山子弟，橫空出世，攔在路上。

    選擇以劍修換劍修的代價，最終讓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變成再不是劍修。

    對于數(shù)座天下的復(fù)雜形勢而言，這可能是一個極有意思的情況，會是一個極其意外的變數(shù)。

    可是對于落魄山的年輕山主來說，卻是一個根本無法想象“將來”的慘淡結(jié)局。

    而這件事，鄒子就像是等于早早與陳平安打過招呼，通過數(shù)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那份名單，并且有意無意泄露了劉材的那兩把本命飛劍。

    說不定這份榜單，正是出自鄒子的幕后手筆。

    有朝一日，劍修問劍劍修，堂堂正正，一場捉對廝殺。

    而且還事先提醒過你這位年輕隱官，并且讓你陳平安提早準(zhǔn)備多年，來應(yīng)對這場對手名字、本命飛劍都明明白白告訴你的問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只是暫時沒了燃眉之急，可這場只會是鄒子來決定時間地點的問劍，是注定避不開，逃不掉的。

    其實陳平安不管怎么打破腦袋去想個為什么，都始終想不明白鄒子為何要如此針對自己。

    無所謂了。

    人生路上，哪怕不知道許多的為什么，不也還是該如何就如何。

    來了。

    正陽山，宗主竹皇。

    果然只是單獨一人。

    陳平安笑著沒有起身。

    竹皇以劍氣隔絕出一方小天地，站在門口那邊，他第一時間就瞥見了對方手中那把背劍峰古劍，這位玉璞境劍仙的山主瞇起眼，與那位年輕山主沉聲問道：“陳平安，想要做什么？”

    那人依舊在以劍鞘底端，輕輕敲擊地面，微笑道：“討杯茶喝，再談?wù)?？?br />
    竹皇攥住袖中一枚世代相傳的白玉符箓，冷笑道：“哦？你配嗎？”

    下一刻，一線峰劍頂所有劍氣，瞬間聚攏，凝為一個云遮霧繞的高大身形，就站在宗主竹皇身邊。

    那一襲青衫依舊老神在在，無奈笑道：“這還沒談，就談崩了？”

    竹皇只見那人張開手，手中那把正陽山開山祖師的佩劍，拄地靜止，然后那個家伙抬起手，抖了抖袖子，從中滾落出一顆頭顱，腳尖再一撥，將那位植林叟的腦袋，踹向大門口，撞在門檻上，“竹皇，你就不想想，為何我能在你們地盤上，都宰掉了個九境武夫，結(jié)果還得跑來一線峰，主動打招呼，你才知道此事？”

    竹皇神色陰晴不定。

    他身邊那位仙人境，其實隨時都可以朝那個年輕人出劍。

    陳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朝向竹皇那把座椅，笑呵呵道：“你來都來了，我又能逃到哪里去，不如坐下聊？”

    竹皇沒有挪步，只是問道：“那個劉羨陽，是否已經(jīng)玉璞境？”

    陳平安懶得聊這個，你他娘的不會自己猜去啊，只是隨手將門口那顆頭顱打碎，然后準(zhǔn)備起身，笑道：“給你機(jī)會好好聊，偏不好好聊是吧？那等會兒就連劉羨陽和我在內(nèi)，所有前來一線峰觀禮的貴客們，就在祖師堂遺址上邊，大家一起曬太陽好了?！?br />
    竹皇笑了起來，一步跨過門檻，身后那位仙人卻留在祖師堂之外，邊走邊說道：“陳山主，記得小心說話，聊岔了，沾親帶故，可是會死很多人的。”

    陳平安微笑道：“已經(jīng)被你嚇了個半死。”

    竹皇剛走到一半，他就瞬間祭出一把本命飛劍，與背后門口那位仙人，各自出劍，強(qiáng)行破開一座極其詭異的劍陣。

    但是 bsp;但是下一刻，好像那個陳平安只是抖摟一手劍術(shù)，就再無多余動作。

    不過在再無半點劍氣交錯的一線峰劍頂，出現(xiàn)了一幅好似山水畫卷的絕美風(fēng)景。

    就像一座山頭，花開次第，然后有那數(shù)百道傳信飛劍，拖曳出一條條劍光流螢，向四面八方分散開去，劍光風(fēng)馳電掣，去往諸峰山頭，最終懸停在一位位觀禮客人身邊。

    與此同時，陳平安已經(jīng)雙手握住那把背劍峰古劍的首尾兩端，笑道：“別著急打架啊，這可是你們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最重要的一件傳承信物，一個不小心被我擰斷了，到時候怪誰？”

    竹皇沒有收起那把本命飛劍，但是那個說話做事都好像腦子有病的年輕山主，又做了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竟是直接將那把長劍拋還給了竹皇，然后再次伸手笑道：“坐?！?br />
    竹皇甚至沒有接住那把祖師遺物的鎮(zhèn)山之寶，只是讓門口那位仙人代勞了。

    當(dāng)他落座時，心情古怪至極，在自家祖師堂，誰是主人，誰是客人？

    然后那個家伙的開口第一句話，就讓竹皇好像聽到了一個天大笑話。

    “竹皇，不如你先將袁真頁從你家山水譜牒上除名？然后我再辛苦一點，親手幫你清理門戶好了，你覺得可不可行？”

    竹皇心中震怒不已，以至于猛然站起身，咬牙切齒道：“陳平安，你覺得呢？！”

    只見那人氣定神閑，笑著點頭道：“我覺得可行?！?br />
    ————

    一線峰臺階上，劉羨陽剛剛收起一輪明月在袖中，晃了晃袖子，滿載而歸，不虛此行，回頭好送給余姑娘，蚊子腿也是肉嘛。

    而在那處玄之又玄的古戰(zhàn)場，女子鬼物問道：“你在明處，還有個落魄山的陳平安，躲在暗處，對不對？”

    劉羨陽笑著不說話。我跟你又不熟，沒必要掏心掏肺。

    她驀然臉龐扭曲，布滿猙獰神色，卻是怒其不爭的眼神，怒道：“你們?nèi)绱肆什輪杽?，意義何在？！”

    劉羨陽被她問得有些懵。

    就像一個惡貫滿盈的兇寇，臨死之前，突然問那行俠仗義的大俠，打死我就夠了嗎？

    就算不夠，我也不能打死你兩次啊。

    司徒文英好像瘋了一般，開始說瘋話，“除了我，你們此次問劍，還能殺掉誰？竹皇，夏遠(yuǎn)翠，陶煙波，晏礎(chǔ)，這些個老王八蛋，最后到底有幾人會被打斷大道根本？正陽山當(dāng)真會傷筋動骨嗎？難道你們就不知道，正陽山這幫老不死的，最擅長之事，就是隱忍不發(fā)，就是這么一年一年，熬死了風(fēng)雷園李摶景，熬出了一個宗字頭，如今連下宗都快有了！”

    只是她很快頹然。

    事實上，兩個年輕劍修，好像都還沒到五十歲，能夠如此問劍正陽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堪稱壯舉。

    雖有遺憾，大快人心。

    上梁不正下梁歪，祖師，傳道人，親傳，再傳，正陽山只會永遠(yuǎn)是正陽山。

    道貌岸然，知道內(nèi)幕的外人，就只是知道了。至多是像那風(fēng)雪廟大鯢溝秦老祖那般，言語惡心正陽山幾句。

    可惜世間再無李摶景。

    這個既有劍修肝腸如雪、但是藏污納垢更多的正陽山，開山兩千六百年，永遠(yuǎn)都是陰謀詭計占據(jù)主位，就像這些“劍術(shù)”，才是真正卻無形的祖師堂頭把交椅。

    而且撥云峰、翩躚峰這樣門風(fēng)極正的山頭，以前祖師堂議事，哪次不是一個個先行離場？隨著正陽山的蒸蒸日上，注定只會越來越淪為傀儡角色，這些真正的純粹劍修，他們每一次問心無愧的出劍，都藏著祖師堂極其功利的謀劃，所有劍修不惜命的遞劍，一場場在山外，看似慷慨激昂的舍生忘死，其實都是祖師堂里邊的買賣和算計。最后得利最多的，反而是那些不用出劍的劍修。

    所有曾經(jīng)上山之時，都還朝氣勃勃的少年少女，可能最終都會變成下一個陶煙波，晏礎(chǔ)，冷綺，倪月蓉。

    劉羨陽神色尷尬。

    主要是這位前輩女修，好像比他這個尋仇的外人，更像是正陽山的生死大敵，他有些不適應(yīng)。

    司徒文英開始身形消散，魂魄飄搖，化作縷縷青煙，但是她渾然不覺，或者說全然不在意，只是說道：““就算你們今天真的拆了一線峰祖師堂，其實你們還是沒有成功，甚至?xí)偷姑?。曾?jīng)李摶景，一人力壓正陽山三百來年，其實反過來說，正是這個李摶景，就像一塊最好的磨劍石，造就出了今天正陽山的宗門底蘊(yùn)，讓群峰劍修，同仇敵愾。你們不知道這些，所以你們只是看著出劍凌厲，是劍仙風(fēng)采，又很不是劍仙?！?br />
    司徒文英慘然一笑，“因為你們的問劍，只會與李摶景是一樣的結(jié)果。你和那個陳平安，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劉羨陽老老實實搖頭，“我從不想這些。畢竟我的仇家，只有那個差點一拳打死我的老畜生。我這次登山，就是來砍他的。至于正陽山諸峰風(fēng)氣如何，我可管不著。上梁不正下梁歪，偷雞摸狗，男盜女娼，是你們自家事，我又不是你們家的老祖宗，犯不著憂心家風(fēng)門風(fēng)?！?br />
    不過劉羨陽有句話沒說出口。

    不過你放心，有人肯定會想，那家伙都好心好意幫你們重新編纂祖譜了。

    她心死如灰，放聲大笑道：“正陽山該死之人，我肯定是其中之一，但是沒有聽到更多長劍斷折聲，我實在心有不甘！”

    司徒文英這輩子最傷心處，不是李摶景喜歡師姐，不喜歡更早相逢的自己，而是竹皇當(dāng)年居心叵測，私底下故意告訴剛剛躋身元嬰境的她，那個李摶景，其實最早喜歡之人，是你，但是你的師姐，是夏師伯心中欽定的峰主人選，更有可能，她將來還會入主祖師堂，李摶景是權(quán)衡利弊之后，才改變了心意。

    等到后來司徒文英察覺到不對，淪為鬼物之后，找到當(dāng)時已經(jīng)順利當(dāng)上山主的竹皇，結(jié)果后者笑著與她說了句，你癡情于李摶景，卻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之人，是怎樣一個人，你也配讓那個李摶景喜歡，竟然還有臉來找我興師問罪？

    司徒文英笑了笑。

    好像她這一生，總是這般不稱心，所留戀之人事，都與美好無關(guān)。

    忽然春天，驀然夏天，突然秋天，已然冬天。

    然后就再無來年的春暖花開了。

    也曾少女情動，怕被郎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她在這一刻，淚流滿面，但是終于了無牽掛，就又有些可有可無的開心，細(xì)細(xì)碎碎，拼湊不起來，可到底是一份久違的輕松。

    劉羨陽本想問她，要不要干脆換個地方修行，劍哪里練不得，樹挪死人挪活。

    只是再一想，劉羨陽就將這些話咽回肚子，她之前也沒說錯，她是個該死之人。再者她還是個一心想死之人。

    回頭來看，她此次離開山頭，對于這場問劍，司徒文英一開始就更希望是她死。

    果不其然，司徒文英說道：“很高興你是一位玉璞境劍仙，不然你被我打死，世間就又多枉死一人，我還得返回小孤山，繼續(xù)當(dāng)那添油翁?！?br />
    另外那個劉羨陽察覺到了劍頂?shù)漠悩?，笑了起來，于是這個劉羨陽突然與那鬼物說道：“司徒文英，你信不信我那個朋友，可以幫你們正陽山一分為二，有朝一日，清濁分明？劍修是純粹劍修，王八蛋就是與王八蛋湊一堆？而且這群王八蛋，接下來的日子，肯定會一天比一天難熬！”

    司徒文英搖搖頭，“想要相信，不敢相信。外邊那個世道，我就不多看一眼了，就當(dāng)是相信你們做到了?！?br />
    她轉(zhuǎn)過身，與劉羨陽抱拳而笑，她此生的最后遺言，好像依舊是一位正陽山純粹劍修該說之話。

    “劉羨陽，幫我捎句話給你那朋友，希望你們兩個年輕劍仙，始終愿意禮敬撥云峰、翩躚峰這些正陽山純粹劍修，再順便干死那幫每次都是最后離開祖師堂的老王八蛋！”

    劉羨陽抱拳，像是開玩笑，又不像在說玩笑話，“那我與陳平安說一聲，那小子一向聽我的。這家伙，打小就悶葫蘆，陰得很，你們正陽山那幫老狐貍，只是活得久，其實狐貍不過他?！?br />
    他娘的幸好老子沒拉著陳平安，一人出劍，一人出拳，從山腳一路打到山頂，活活打死那頭老畜生肯定沒問題，不過多半就沒機(jī)會跟司徒文英吹這牛了。

    司徒文英不再言語，只是安安靜靜，看著那個年輕劍仙的眼睛。

    好像這樣的清澈眼神，正陽山真的不多。

    一線峰臺階上，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而那個懸?？罩械乃就轿挠?，逐漸煙消云散。

    所負(fù)劍運，自身靈氣，全部法寶，眾多本命物，一點不帶走，她就這么全部歸還正陽山。

    在外人看來，就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問劍，一位有那幾分玉璞境氣象的女子劍仙，原本還稍稍占據(jù)上風(fēng)，劍術(shù)道法皆極其出彩，結(jié)果莫名其妙就身死道消了？

    劉羨陽站起身，然后繼續(xù)登高，一邊拾級而上，一邊破口大罵道：“來個該死一直沒死的的玉璞境，跟我好好問劍一場行不行，求你們這幫龜孫了！”

    對雪峰高樓廊道中，中岳山君晉青大為訝異，方才身邊那個年輕女子，莫名其妙化作一道劍光遠(yuǎn)游，去勢之快，簡直匪夷所思，只得問那元白，“怎么回事？你身邊這個婢女，如果沒看錯，最少得是玉璞境，還是位劍仙？你都不知道？”

    元白比晉青更是茫然，搖搖頭，無奈道：“毫不知情?！?br />
    然后他笑了起來，“無所謂了，如此也好，以后她再去找那主人，就容易了?！?br />
    晉青氣笑道：“好個元大劍仙，真不是一般心寬啊?！?br />
    元白趴在欄桿上，神色有些疲憊，又有些釋然，心境輕松幾分，“再不心寬的話，都要被一口氣活活憋死?！?br />
    在那之后，元白和山君一起抬頭，看到了“劍頂花開一幕”，之后就有其中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在廊道中。

    元白發(fā)現(xiàn)自己今天的腦子有點不夠用了。

    晉青神色玩味，竟是直接接住那把傳信飛劍，卻也不看密信內(nèi)容，直接將其捏碎，笑道：“元白，她都走了，還愿意留在這里嗎？聽我的，你去真境宗吧，咱倆離著近，再與真境宗聯(lián)手，更能看顧舊山河，你要是繼續(xù)留在正陽山上，反正我是絕對不會主動幫你揀選劍仙胚子的?！?br />
    花開各處的有些飛劍，是有的放矢，通知某些觀禮之人可以離開了。

    有些飛劍，就只是障眼法了，誰接，打開密信內(nèi)容，誰就一頭霧水。

    更有一些飛劍，除了讓正陽山諸峰的某些劍仙，除了不明就里，還會是褲襠糊黃泥巴，誰接誰后悔，將來恨不得剁手。

    元白苦笑道：“如此兒戲嗎？我畢竟是一線峰譜牒上邊的記名供奉，想要脫離正陽山，哪有這么簡單，竹皇那些老狐貍，不會答應(yīng)的。”

    晉青扯了扯嘴角，“你覺得我是那種意氣用事的？沒點把握，會讓你如此冒冒失失下山？最后與你說一句，除了玉圭宗，韋瀅，真境宗，劉老成，還有人答應(yīng)一事，會讓那舊朱熒王朝版圖上的劍修，絕不在一處烏煙瘴氣之地練劍。元白！再婆婆媽媽，你就留下，以后悔青了腸子，別來找我訴苦，我只當(dāng)寶瓶洲再無劍修元白！”

    元白欲言又止。

    晉青斜瞥一眼劍頂，冷笑不已，然后轉(zhuǎn)過頭，拍了拍元白的肩膀，“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元白不該在此糞坑里討生活?！?br />
    元白點點頭，晉青伸手召來那條引人注目的渡船，帶著元白乘坐渡船，稍后會路過一線峰附近。

    晉青站在船頭，先瞥了眼帝王將相一股腦兒的翩躚峰，再望向山水神靈扎堆的撥云、水龍兩峰。

    滿月峰那邊的崖畔涼亭，一把傳信飛劍懸停，如飛雀停留枝頭。

    韋諒笑道：“別接?！?br />
    姜笙卻接了飛劍，打開密信一看，啞然失笑，空白一片，沒有內(nèi)容。然后她轉(zhuǎn)頭歉意而笑。

    韋諒揉了揉額頭，無奈笑道：“沒事，反正手欠的，不止你一個?！?br />
    不遠(yuǎn)處的苻南華和姜韞那邊，也各自收到了一封密信，姜韞倒是毫不猶豫打開密信，會心一笑，信上說，蜂尾渡感謝指路。

    然后姜韞就與韋諒和姜笙招呼一聲，說是走了。

    姜笙疑惑道：“不觀禮啦？按照正陽山定下的時辰，可是馬上就要開始了?！?br />
    姜韞搖搖頭，御風(fēng)離去，就此離開正陽山。

    苻南華打開信后，滿臉陰霾，最終冷哼一聲，信上的措辭，讓苻南華心驚膽戰(zhàn)。

    你苻南華和老龍城欠我兩條命，如果愿意今天先還上一條，你就留下，以后原本屬于你的城主之位，剛好可以讓賢給你大哥或是二姐。

    韋諒以心聲笑道：“南華，你可以先行離去，真的，別逞強(qiáng)。再就是以后離著這個寫信之人，遠(yuǎn)一點，越遠(yuǎn)越好，你們雙方最好從此就別打照面了?！?br />
    苻南華愣了愣，最終還是小心起見，與韋諒抱拳告辭離去，至于那位山上道侶，家中妻子，他下山時沒打招呼，她也毫不挽留，甚至問一句都沒有。

    飛劍處處懸停。

    有正陽山諸峰劍修，看也不看，當(dāng)場打碎傳信飛劍。

    但是更多人，尤其是前來觀禮道賀的山上貴客，大多覺得有意思，有些是誤以為是什么正陽山折騰出來的新奇花樣，有些是純粹看個熱鬧。其中又有諸峰劍仙，尤其是多位在正陽山祖師堂有座椅的，打碎了飛劍，竟然又有飛劍登門，一次兩次過后，就又有人猶豫過后，還是打開了密信觀看內(nèi)容，其中就有撥云峰，翩躚峰和瓊枝峰在內(nèi)的峰主劍仙們……

    撥云峰老劍仙，看完密信后，一巴掌將那飛劍打爛，氣呼呼道：“什么亂七八糟的小把戲？！竟然有人在祖師堂那邊如此造次？！”

    密信之上，倒不是什么難聽言語，而只是一句沒頭沒腦的話，說是預(yù)祝撥云峰劍修，在異鄉(xiāng)出劍順?biāo)臁?br />
    翩躚峰那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倒是那座瓊枝峰，女子祖師冷綺看完內(nèi)容極多的那封密信之后，哪怕故作鎮(zhèn)定神色，實則她內(nèi)心早已驚濤駭浪，肝膽欲裂，一時間竟是都不敢去往祖師堂一探究竟。

    北俱蘆洲，一位看押貨物走在大漠黃沙里的老鏢師，拿起水囊，喝了口水，笑了笑，那就再等等好了，給你兩三百年的練劍光陰就是。

    這個年輕隱官，腦子是真不壞。

    他嘆了口氣，也是個難得的好人。

    沒來由想起當(dāng)年在小鎮(zhèn)，那個經(jīng)常遠(yuǎn)遠(yuǎn)站著徘徊不去的饞嘴孩子。

    等到賣糖葫蘆的攤販開口道破，孩子便再沒有出現(xiàn)在漢子的視野中。

    什么是人性？

    是每次拿了一小袋米獨自回家，道謝之后，在自己心中還有一聲聲不惹人煩的道謝。

    是少年在得知隔壁鄰居同齡人就要離鄉(xiāng)時，哪怕對方當(dāng)時嘴上還說著刺耳的難聽話，依舊會由衷說一句質(zhì)樸言語，路上小心。

    是朋友劉羨陽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與藥鋪楊掌柜求了又求，還是無用，依舊鞠躬，才出門去。

    這些都是極其美好的事情。

    鄒子并不否認(rèn)，甚至極為認(rèn)可。

    真正的人性，其實就是任何人身上都會有的一種局面，是人之神性與人之獸性的一場拔河，長久以往，是謂修行，山上山下皆是如此。

    但是沒辦法，在他看來，這個世道，天地廣袤，容得下很多位各顯風(fēng)流的十四境修士。

    唯獨容不下一位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十五境劍修，而這件事情，與善惡無關(guān)。

    此事，不是什么天數(shù)使然，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是有人不斷自求而來的某種偶然的必然，最少就目前看來，在幾個人選當(dāng)中，這個成功返鄉(xiāng)的年輕隱官，越來越走近那個最大的“一”。將來可能會暫時放緩腳步，或是繞路，會停步，可最終去向，

    所以鄒子原本確實打算在今天，讓人與陳平安問劍一場。

    正陽山會在最目中無人的一刻，就像被陳平安和劉羨陽，聯(lián)手將其從一洲山巔打落在塵土。

    陳平安只要稍微后知后覺，亦是同樣的下場。

    可既然陳平安察覺到此事，按照他一貫謀而后動的行事風(fēng)格，肯定就有了諸多謀劃，比如那個“田婉”，還有姜尚真，甚至有可能還有劉景龍會捻出幾張三山符，再通過那把本命飛劍，聯(lián)手陳平安的籠中雀，大驪朝廷留在大瀆，專門針對山巔大修士的一座仿白玉京……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彈弓在下。

    正陽山，陳平安，劍修劉材，鄒子。

    除了一座正陽山，所有局中人，其實都是互為誘餌的玄妙處境，只看誰算計更遠(yuǎn)，籌劃更全。

    陳平安才是正陽山那場慶典，最大的觀禮之人，而且等他落座一線峰祖師堂，就會反客為主。

    劉羨陽今天來拆祖師堂，陳平安就負(fù)責(zé)“兵解”正陽山，從上到下，由內(nèi)到外。

    所以劉羨陽只管獨自登高，瀟灑問劍，因為有個陳平安，負(fù)責(zé)與正陽山問劍在人心。

    一線峰祖師堂內(nèi)，依舊只有兩人落座，很湊巧，剛好是山主與山主，宗主與宗主，玉璞境對玉璞境。

    那一襲青衫喝著茶水，沒來由笑著說了句：“崩了崩了?！?br />
    竹皇微微皺眉，這廝還要裝神弄鬼？

    不過沒事，登山之人劉羨陽，很快就會接不住下一劍了。

    到時候再看看，你陳平安有無喝茶的閑情逸致。

    ————

    正陽山地界邊緣的一處小國州城，靠著仙家術(shù)法的鏡花水月，當(dāng)?shù)匕傩眨约案髀凡蝗肓鞯淖V牒仙師、山澤野修，都能夠在這邊，憑借正陽山撥云峰的一件鎮(zhèn)山之寶，撥云鏡，遠(yuǎn)觀慶典。

    像沅州治所這樣的地方，還有三處，東南西北各一地，剛好圍繞正陽山。

    南北兩國都抽調(diào)出了數(shù)支精銳邊軍，協(xié)同正陽山修士，負(fù)責(zé)當(dāng)?shù)刂伟病２贿^說到底，就只是做做樣子，不光光是正陽山劍修如云和宗門地位的如日中天，更根本的原因，是寶瓶洲一洲修士，都早已習(xí)慣了大驪鐵騎當(dāng)年設(shè)置的那條嚴(yán)苛律例，稍稍犯禁，從無漏網(wǎng)之魚，譜牒仙師不但自己遭罪，還要殃及祖師堂，山澤野修被追捕拘禁，甚至是當(dāng)場斬殺，如今哪怕一些大驪條例已經(jīng)逐漸解禁，慣性使然，還是顯得格外安分守己。

    只說一事，各地劍修，不論出自哪座山頭，在一洲版圖之內(nèi)，多年以來，幾乎再無一人，會在市井大街之中橫沖直撞、肆意御劍了。

    劍修尚且如此，更何談其他修士。

    只是今天這場慶典，還沒開始，就讓人看得目不暇接，反正也沒幾個看得出緣由和深淺，反正就是瞧著精彩。

    只不過有正陽山劍修在城內(nèi)巡游，倒是也沒誰敢喝彩，畢竟那個問劍的外鄉(xiāng)人，贏了一場又一場，那些個正陽山的神仙老爺，臉色難看極了。

    董谷，徐小橋，謝靈，三位龍泉劍宗的宗主嫡傳，這會兒就在一處酒樓看著那鏡花水月。

    董谷神色凝重，“師父的意思，是不管劉師弟今天怎么鬧，哪怕問劍輸了，我們最后都要帶走劉師弟，問劍之內(nèi)，只要是捉對廝殺，生死勝負(fù)，不用多管，劉師弟死在山上，都不管他。但是問劍之外，絕不能讓正陽山修士仗著人多勢眾，強(qiáng)行留下劉師弟?！?br />
    簡單來說，就是劉羨陽問他的劍，問劍結(jié)束后，龍泉劍宗就要接走劉羨陽，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總之正陽山休想留下劉羨陽。

    董谷分別遞給徐小橋和謝靈一張來歷不明的劍符，能夠縮地山河，在轉(zhuǎn)瞬之間，去往一線峰山腳。

    說到這里，董谷望向兩個師妹師弟，說道：“我們差不多可以趕過去了?！?br />
    徐小橋默默點頭。

    謝靈微笑道：“他們敢留下劉師弟，就得加上我問劍一場了?！?br />
    只要相處久了，好像沒有人會不喜歡劉羨陽。這個家伙，與世無爭，不計虛名，開得起玩笑，見到誰都樂呵呵笑嘻嘻。

    心高氣傲如謝靈，也一樣由衷認(rèn)可自己與劉羨陽的師兄弟名分，甚至內(nèi)心深處，謝靈覺得劉羨陽擔(dān)任大師兄，或是以后接掌宗主位置，都無妨，就是懶了點，遠(yuǎn)遠(yuǎn)不如師兄董谷那么做事勤勉。至于謝靈自己，安心修道就是了。

    正陽山北方，一處小縣城，此處都沒有正陽山設(shè)置的鏡花水月。

    不過一行山上修士，故意不靠近正陽山，只是在此喝酒，剛剛碰到了個小熱鬧，一撥愣頭青外鄉(xiāng)人，不算什么過江龍，就敢跟地頭蛇搶地盤，結(jié)果就給人包了餃子，幾十號孔武有力的江湖中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了酒鋪，然后走出一個白衣飄飄的中年文士，手持折扇，無視雙方劍拔弩張的氛圍，畢竟實力懸殊，一幫小崽子早就自己心虛了，白衣文士笑著用合攏折扇輕輕撥開一個外鄉(xiāng)佬的短斧，獨自落座，結(jié)果就被一個看不清形勢的憨傻少年拿柴刀架在脖子上，白衣文士依舊滿臉笑意，問桌對面那個唯一坐著的高大青年，知不知道自己是誰，后者點頭，白衣文士就提起折扇，頭也不轉(zhuǎn)，敲了敲肩膀上那把柴刀，與那高大青年笑問一句，既然知道了，然后呢？

    說完這句話，文士就突然端起酒碗，狠狠潑了對方一臉酒水。

    不等高大青年忍氣吞聲，低頭認(rèn)錯，那個手持柴刀的少年，直接一刀就砍得那個白衣文士耷拉腦袋了。

    對峙雙方，面面相覷。

    坐在角落的那桌山上修士，其中有一位姿容極美的女子，她大概是沒是想到這么個結(jié)果，忍不住笑出聲，只是立即收斂笑意。

    在座四人。

    來自真武山。

    馬苦玄，按輩分他得喊一聲師叔的余時務(wù)，馬苦玄的開山大弟子，既是兵家修士又是純粹武夫的一個少年，名為忘祖，以及婢女?dāng)?shù)典。

    馬苦玄一腳踩在長凳上，滿臉笑意，就對那撥地頭蛇施展了定身術(shù)，然后與那撥年紀(jì)不大的愣頭青們笑道：“發(fā)什么呆，殺了人，還不趕緊跑路？”

    少年們轟然逃散。

    馬苦玄看著那個一邊跑路、一邊還不忘拿起手中柴刀往別人身上擦拭血跡的少年，以心聲笑道：“如果你大哥回頭罵你闖禍，你又氣不過，然后還有膽子回來這邊，我就收你當(dāng)徒弟，以后跟我上山當(dāng)神仙?！?br />
    馬苦玄望向正陽山方向，捻起一顆鹽水花生丟入嘴中，“最大問題，還是那個曹巡狩的態(tài)度，禮部侍郎那棵墻頭草，肯定還是要看此人的眼色行事，如果曹枰選擇偏向正陽山，就好玩了。忘祖，你那個以后問拳之人，現(xiàn)在就在正陽山那邊。不過你不一定需要問拳?！?br />
    馬苦玄喝了口酒，瞥了眼余時務(wù)。

    余時務(wù)笑著與那木訥少年解釋道：“此次登山問劍，不出意外的話，陳平安一開始是注定不會出手的。而劉羨陽憑借境界和那把本命飛劍的古怪神通，他走到劍頂，沒有問題，大不了就在那邊被幾個正陽山祖師劍仙們圍毆一場，但是想要拆掉那座祖師堂，得靠那個沒有陪劉羨陽一起問劍的陳平安。因為真正的問劍，往往不用與誰出劍，拆解人心，其實才是最上乘的劍術(shù)?！?br />
    馬苦玄呵呵笑道：“正陽山劍仙們，嚇?biāo)纻€人。”

    余時務(wù)神色微變，嘆了口氣，攤開手心，一手掐訣，最后收起雙手，一手持碗，一手捻起一粒花生米，輕輕嚼著，以心聲說道：“我們可以走了?！?br />
    馬苦玄臉色陰沉，“余時務(wù)！來之前，你是怎么說的，這是我唯一一個撿漏的機(jī)會！結(jié)果你讓我就這么走了？”

    余時務(wù)點點頭，“是的，可以走了?！?br />
    馬苦玄死死盯著那個神色平靜的家伙，片刻之后，問道：“真是唯一機(jī)會？這次錯過就無？”

    余時務(wù)還是點頭，“最少在我看來，好像是這樣的?！?br />
    馬苦玄這個以跋扈狂妄名動數(shù)洲的家伙，難得流露出一抹疲憊神色。

    他這次下山，就是奔著跟陳平安換命而來。因為按照余時務(wù)先前的說法，陳平安極有可能會失去劍修身份。不曾想臨了臨了，竟然說要走。只是馬苦玄很快就眼神凌厲起來，笑著喝完碗中酒水，事出有因，未必結(jié)果。也好，天底下就該沒什么既定之事。馬苦玄本就不是一個喜歡鉆牛角尖的人，重新變得懶散隨意起來，“等那個柴刀少年回來，我就終于有個不那么廢物的嫡傳弟子了?！?br />
    正陽山南方一處深山老林的僻靜山頭。

    兩個女子站在山巔。

    一個是沒有當(dāng)真返回落魄山的寧姚，一個是從落魄山悄悄趕來的賒月。

    昨天明月夜中，圓臉姑娘隨便幾眼，就看到了那個獨自坐在山頂?shù)膶幰?，賒月猶豫了半天，還是打算見她一面。朋友的朋友的道侶，就是自己的朋友嘛。

    劍氣長城的寧姚唉，賒月其實早就仰慕得很呢。

    只是當(dāng)她從月色中現(xiàn)身的一瞬間，就后悔了。

    因為當(dāng)時寧姚睜開眼睛，她背后劍匣，哪怕都沒有長劍出鞘，光是那份若有若無的劍意，就讓賒月只覺得自己現(xiàn)身就死。

    不過寧姚很快就收斂劍氣，笑著起身道：“抱歉，忘了是你?！?br />
    賒月立即現(xiàn)身，有點高興，寧姚是說忘了，說明之前寧姚是聽說過自己的嘛。

    不過之后兩人坐在那邊，也沒什么話可聊，就是各自發(fā)呆。

    一個想著劉羨陽的筍干老鴨煲好吃極了，可不能吃不著了，畢竟那位正陽山的搬山老祖，聽劉羨陽說好像又破境了，那就是一位不容小覷的飛升境啊。

    寧姚其實也沒怎么用心溫養(yǎng)劍意，想著先前跟那個家伙的一場對話。

    “你說陸芝是不是其實喜歡阿良？”

    “沒有的事?！?br />
    她有點不相信。

    他解釋道：“如果陸芝喜歡阿良，阿良就不會那么說她了，只會逃得遠(yuǎn)遠(yuǎn)的?！?br />
    她點點頭，聽上去真是那么回事。

    她轉(zhuǎn)過頭。好像在說，你真懂啊。

    當(dāng)時那人無可奈何，又開始裝傻。

    這會兒賒月絞盡腦汁，終于找到了個話題，輕聲說道：“早前在河邊鋪子那邊，劉羨陽好幾次練劍，都比較兇險，都需要我?guī)椭o(hù)道，醒過來的時候，劉羨陽滿臉血污，受傷不輕，所以他這個玉璞境，其實來得挺不容易的。”

    寧姚說道：“因為劉羨陽覺得自己需要照顧陳平安?！?br />
    賒月將信將疑，小心翼翼瞥了眼寧姚，小聲說道：“隱官大人，哪里需要別人照顧。”

    寧姚笑道：“天底下其實也就劉羨陽會這么認(rèn)為，陳平安也會這么覺得，反正他們倆，覺得這是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不用講什么道理。你是很晚才到的小鎮(zhèn)，所以不知道這個?！?br />
    賒月哦了一聲，你是寧姚，所以你說啥就是啥。

    寧姚突然轉(zhuǎn)頭，打趣道：“以后是不是得喊你嫂子了？”

    賒月笑容尷尬，憋了半天，反問道：“那我喊你弟妹？”

    寧姚無言以對。

    圓臉姑娘頓時覺得自己真是聰明得一塌糊涂。

    寧姚站起身，轉(zhuǎn)頭遙遙看向一線峰附近的問劍跡象，問道：“賒月，你就不擔(dān)心劉羨陽的安危？”

    賒月還是坐著，搖頭道：“不擔(dān)心啊，他說了，打不過就跑，誰追他誰吃屁。”

    寧姚微笑道：“你多少還是有幾分擔(dān)心的。”

    賒月愣了愣，然后看到那位已經(jīng)飛升境的女子，朝北邊輕輕撇了撇頭。

    賒月立即懂了，原來是你擔(dān)心那個心黑手狠的年輕隱官啊。

    于是她們就一起御風(fēng)北去，寧姚說只需要在白鷺渡那邊落腳。

    賒月使勁點頭，善解人意道：“男人嘛，都是要面子的，不太愿意女人摻和這些?！?br />
    寧姚沒來由說道：“有些人是不要臉的?！?br />
    賒月小聲道：“你罵陳平安就行了，罵劉羨陽做啥嘛?！?br />
    寧姚沒好氣道：“沒罵劉羨陽?！?br />
    賒月哈哈哈干笑幾聲。轉(zhuǎn)頭偷偷看了眼寧姚，這會兒的身邊女子，很娘們呢。

    后山一條靠近祖山卻沒有靠岸的渡船，沒有收到來自劍頂?shù)膫餍棚w劍。

    但是曹峻卻按約打開了一封密信，信上內(nèi)容，讓曹峻嘿嘿而笑，極好。

    “師兄讓我捎話，你愿意去劍氣長城就去。下船之前，朝瓊枝峰隨便丟幾劍，意思意思?！?br />
    曹峻覺得必須得還禮，所以獨自離開渡船，什么巡狩使，按輩分小了去，不必要打招呼，只是與劉洵美說了句，以后再見，要么是在山下江湖，要么是在劍氣長城以南的戰(zhàn)場了。

    曹峻離開渡船后，去了那瓊枝峰那邊，自報名號，“大爺我姓曹名峻，祖籍是那槐黃縣泥瓶巷，與劉羨陽是同鄉(xiāng)！”

    然后就是對著瓊枝峰接連三劍。

    又是個元嬰劍仙？

    問劍完畢，打完收工，曹峻就此御劍遠(yuǎn)游，直接跨海遠(yuǎn)游劍氣長城遺址。

    而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瓊枝峰上，觀禮客人個個朝那自稱曹峻的家伙罵娘不已，山上女修們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

    但是最憂心之人，還是那個冷綺，因為這位瓊枝峰女子劍仙收到的那封密信上，內(nèi)容極多。

    瓊枝峰誰誰，在某某地方某某年月，做了什么勾當(dāng)，事無巨細(xì)，精準(zhǔn)異常。

    除此之外，信上還有一句，我要是北俱蘆洲的那個姜尚真，都能幫你們瓊枝峰寫七八本艷情小說。

    而密信上邊的最后幾句話，尤其刺眼，你不是看不起過云樓倪月蓉，你只是羨慕她的容貌年輕。你年輕時候，就有本事爬得上 滿月峰夏遠(yuǎn)翠的床，如今境界高了，反而爬不上，是不是很憋屈？瓊枝峰一脈女修，在三百年內(nèi)，就有一十六人被你親手送給山上仙師和山下權(quán)貴，瓊枝峰難道是一處青樓，你冷綺難道是個老鴇？那你怎么不好歹拿到點錢？

    一艘中岳山君的渡船路過滿月峰時，元白與晉青就站在船頭，那位女子鬼物的下場，元白看到了，他嘆了口氣，道：“看在山君的面子上，才沒讓我去接劍。”

    晉青嗤笑道：“可惜老子這次出門，就沒帶面子，給不了誰。”

    晉青不但帶著元白離開，先前還暗中傳信中部幾個大驪藩屬，或是舊朱熒王朝藩屬的君主，提醒他們小心被殃及池魚，真要看戲，就跑遠(yuǎn)點。

    元白朗聲道：“對雪峰元白即刻起，再不是正陽山劍修！”

    大隋太子高煊，既沒有收到來自劍頂?shù)拿苄?，他事先也不知道會有這場問劍，卻與山君晉青一樣，乘坐渡船離開了翩躚峰。

    而且那位林鹿書院的副山長，突然現(xiàn)身，笑著說順路，捎他一程。

    田湖君在內(nèi)的三位劉志茂嫡傳，一樣同時離開了所在山頭，只不過走得相對沒那么明目張膽。

    南岳儲君采芝山的山神，收到了一封飛劍傳信，說是下山后，幫忙將此物轉(zhuǎn)交給范山君。

    是一枚玉牌，篆刻有“峻青雨相”四字。

    信的末尾，讓這位高居儲君之山的山神，不用著急答應(yīng)此事，只是為何會來，不妨先想想這個問題。

    劉老成笑問道：“老幫主，如何，熱不熱鬧？”

    高冕爽朗大笑，起身道：“那就跑遠(yuǎn)點，咱哥倆繼續(xù)看熱鬧?！?br />
    韋諒起身御風(fēng)離去。反正我沒什么名氣，這次就是跟著云林姜氏蹭吃蹭喝來了，既然已經(jīng)大致看清楚了那份手段，可以下山，反正這場觀禮，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至于李芙蕖，本就是上次落魄山躋身宗字頭仙家，五位記名客卿之一，其余四個，是南婆娑洲龍象劍宗供奉，酡顏夫人。北俱蘆洲符箓修士，桓云。皚皚洲女子劍仙謝松花。北俱蘆洲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zhì)清。何況在這之外，還有兩位不記名客卿，更讓李芙蕖動容，指玄峰袁靈殿！風(fēng)雪廟大劍仙魏晉！

    所以李芙蕖一樣沒有得到飛劍傳信，就直接化虹離去，毫不遮掩自己的遠(yuǎn)游身形。

    神誥宗祁真與嫡傳笑問道，怎么講。高劍符神色釋然，笑道，回山修行。弟子實在懶得多看一眼隱官的運籌帷幄，糟心。

    祁真笑著點頭，這也算修行。

    男女情傷時，心中的怒火會將所有美好的記憶，一把大火，燒成灰燼，但是此后所有嫉妒的火苗，都會死灰復(fù)燃。

    如果能夠?qū)⒁磺锌撮_，才是真正解開情字死結(jié)的第一步。

    高劍符最后問道：“師父，是悄無聲息離開，還是？”

    祁真笑道：“回頭好與真武山和風(fēng)雪廟幾個故友，賺幾杯酒喝?！?br />
    說到底，祁真是更希望自己的神誥宗，未來能夠與龍泉劍宗和落魄山這樣的宗字頭打交道。

    偌大一座桐葉洲頃刻間的山河覆滅，反而是寶瓶洲死死擋住了蠻荒天下的推進(jìn)步伐，這讓祁真實實在在明白一個道理，其實就兩個字，人心。

    清風(fēng)城許氏那邊，許渾看完了一封密信，然后這位上五境修士，攥緊密信，瞬間捏碎，臉色鐵青，死死盯著那個妻子。腦子不用，等著生銹！

    劉羨陽說了，當(dāng)年本就愿意主動賣出一件祖?zhèn)黟蛹?，給誰不是給，雖說還是強(qiáng)買強(qiáng)賣，但是沒關(guān)系，你們后來畢竟主動歸還了一座狐國，這筆債，就當(dāng)兩清了。記得替我與許夫人道一聲謝。她的那個師兄柴伯符，當(dāng)年牽線搭橋，勞心勞力，幫忙將這筆買賣，做成了，換了一份大道前程，家賊難防，不可不察。

    信的末尾，那個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直言不諱告訴許渾，如果愿意留下幫助正陽山這個姻親，那是最好，劉羨陽和他就在祖師堂那邊等著清風(fēng)城許氏。

    巡狩使曹枰所在的那條渡船，在曹峻離去后，猶有一位自己趕來這邊的劍仙，留在船上。

    風(fēng)雪廟魏晉，跟曹枰，關(guān)翳然，劉洵美，此刻在一間屋內(nèi)。

    關(guān)翳然在魏晉來屋子落座之前，已經(jīng)跟劉洵美，故意撇下那位禮部侍郎，一起單獨與巡狩使大人說了一筆買賣，或者說是關(guān)翳然遞出了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封信，真正的密信。

    曹枰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拒絕，只是讓劉洵美去請了魏晉過來，問了一個問題，“那個年輕山主，說話可信嗎？”

    魏晉點頭道：“下了酒桌，就都可信?！?br />
    曹枰笑了笑，“明白了。洵美，你去與侍郎大人知會一聲，就說我有事先走了，讓他留下繼續(xù)觀禮便是?！?br />
    正陽山諸峰之間，不斷有修士御風(fēng)離去，不斷有渡船遠(yuǎn)去。

    一線峰祖師堂內(nèi)，陳平安依舊喝著茶，在得知一個消息之后，宗主竹皇也開始喝茶，因為不管山外任何的意外，好像加在一起，都不如這個消息來得讓竹皇感到意外。

    所以竹皇認(rèn)認(rèn)真真開始考慮對方的那個說法，正陽山主動剔除袁真頁的譜牒名字，再讓此人打死曾經(jīng)的護(hù)山供奉。

    當(dāng)真需要如此？難道就沒有半點回旋余地了？還是說殺心一起，干脆劍走偏鋒，不管不顧宰掉這個手段陰險、惡心人至極的年輕人？

    陳平安突然放下茶杯，起身走向大門口那邊，笑道：“我得去迎接一下搬山老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