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垅和劉娥都很震驚，因?yàn)閯忾L城的二掌柜，從來不曾這么被人欺負(fù)，好像永遠(yuǎn)只有二掌柜坑別人的份。

    桃板這么軸的一個孩子，護(hù)著酒鋪生意，可以讓疊嶂姐姐和二掌柜能夠每天掙錢，就是桃板如今的最大愿望，可是桃板這會兒，還是放棄了仗義執(zhí)言的機(jī)會，默默端著碗碟離開酒桌，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孩子總覺得那個身材高大、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真厲害，以后自己也要成為這樣的人，千萬不要成為二掌柜這樣的人，哪怕也會經(jīng)常在酒鋪這邊與人大笑言語，明明每天都掙了那么多的錢，在劍氣長城這邊大名鼎鼎了，可是人少的時候，便是今天這般模樣，心事重重，不太快活。

    劉羨陽松開陳平安，坐在已經(jīng)讓出些長凳位置的陳平安身邊，向桃板招手道：“那小伙計，再拿一壺好酒和一只酒碗來，賬記在陳平安頭上?！?br />
    桃板望向二掌柜，二掌柜輕輕點(diǎn)頭，桃板便去拎了一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雖說不太希望變成二掌柜，可是二掌柜的生意經(jīng)，無論賣酒還是坐莊，或是問拳問劍，還是最厲害的，桃板覺得這些事情還是可以學(xué)一學(xué)，不然自己以后還怎么跟馮康樂搶媳婦。

    陳平安自己那只酒壺里還有酒，就幫劉羨陽倒了一碗，問道：“怎么來這里了？”

    劉羨陽沒有著急給出答案，抿了一口酒水，打了個哆嗦，哀愁道：“果然還是喝不慣這些所謂的仙家酒釀，賤命一條，一輩子只覺得糯米酒釀好喝?！?br />
    陳平安笑道：“董水井的糯米酒釀，其實(shí)帶了些，只不過給我喝完了?！?br />
    劉羨陽一肘砸在陳平安肩頭，“那你講個屁?！?br />
    陳平安揉了揉肩膀，自顧自喝酒。

    劉羨陽喝了一大口酒，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翹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的大街，“跟著同窗們一起來這邊游歷，來的路上才知道劍氣長城又打仗了，嚇了我半死，就怕先生夫子們一個熱血上頭，要從飽腹詩書的肚子里邊，拿出幾斤浩然正氣給學(xué)生們瞧瞧，然后吭哧吭哧帶著我們?nèi)コ穷^上殺妖，我倒是想要躲在倒懸山四大私宅的春幡齋里邊，一心讀書，然后遠(yuǎn)遠(yuǎn)看幾眼與春幡齋齊名的猿蹂府、梅花園子和水精宮，但是先生和同窗們一個個大義凜然，我這人最好面子，命可以被打掉半條，但是臉絕對不能被人打腫，就硬著頭皮跟過來了。當(dāng)然了，在春幡齋那邊聽了你的不少事跡，這是最重要的原因，我得勸勸你，不能由著你這么折騰了。”

    陳平安不說話，只是喝酒。

    天底下最絮叨的人，就是劉羨陽。

    陳平安領(lǐng)教了很多年。

    當(dāng)年三個人相處，大概就是劉羨陽與顧璨一言不合就吵架開罵，陳平安都懶得勸架，聽著就是，反正一大一小，吵也吵不到哪里去，劉羨陽與人吵架好像從來沒輸過，因?yàn)樗静辉谝獬臣艿妮斱A，永遠(yuǎn)笑嘻嘻樂呵呵，顧璨往往明明嘴上吵架已經(jīng)贏了，將劉羨陽祖宗十八代都給罵了一遍，結(jié)果到最后還是顧璨自己更加窩心，就追著劉羨陽打，氣急了，顧璨就會抄樹枝，砸石子，劉羨陽哪怕不小心被石子砸中，倒也不生氣。顧璨曾經(jīng)說過，劉羨陽這個人沒半點(diǎn)好，窮命賤命光棍命，唯一還算可以的，就是不記仇，更不會仗著氣力大就揍人。

    那會兒，相依為命的三個人，其實(shí)都有自己的活法，誰的道理也不會更大，也沒有什么清晰可見的對錯是非，劉羨陽喜歡說歪理，陳平安覺得自己根本不懂道理，顧璨覺得道理就是力氣大拳頭硬，家里有錢，身邊狗腿子多，誰就有道理，劉羨陽和陳平安只是年紀(jì)比他大而已，兩個這輩子能不能娶到媳婦都難說的窮光蛋，哪來的道理。

    可是那會兒，上樹掏鳥、下河摸魚，一起插秧搶水，從曬谷場的縫隙里邊摘那豆苗，三人總是開心的時光更多一些。

    陳平安在劉羨陽喝酒的間隙，這才問道：“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xué)讀書，過得怎么樣？”

    劉羨陽笑道：“什么怎么樣不怎么樣的，這十多年，不都過來了，再差能比在小鎮(zhèn)那邊差嗎？”

    劉羨陽似乎喝不慣這竹海洞天酒，更多是小口抿酒，“所以我是半點(diǎn)不后悔離開小鎮(zhèn)的，最多就是無聊的時候，想一想家鄉(xiāng)那邊光景，莊稼地，亂糟糟的龍窯住處，巷子里邊的雞糞狗屎，想也想，可也就是隨便想一想了，沒什么更多的感覺，如果不是有些舊賬還得算一算，還有人要見一見，我都沒覺得必須要回寶瓶洲，回了做什么，沒啥勁?！?br />
    劉羨陽搖搖頭，重復(fù)道：“真沒啥勁?！?br />
    陳平安突然只是說了一個名字，便不再言語，“顧璨?！?br />
    劉羨陽嗤笑道：“小鼻涕蟲從小想著你給他當(dāng)?shù)?，你還真把自己當(dāng)他爹了啊，腦子有病吧你。不殺就不殺，良心不安，你自找的，就受著，若是殺了就殺了，心中悔恨，你也給我忍著，這會兒算怎么回事，從小到大，你不是一直這么過來的嗎？怎么，本事大了，讀了書你就是君子圣賢了，學(xué)了拳修了道，你就是山上神仙了？”

    劉羨陽說得惱火了，一巴掌推在陳平安腦袋上，“顧璨？小鼻涕蟲都不愿意喊了？！”

    劉羨陽越說越氣，倒了酒也不喝，罵罵咧咧道：“也就是你婆婆媽媽，就喜歡沒事找事。換成我，顧璨離開了小鎮(zhèn)，本事那么大，做了什么，關(guān)我屁事。我只認(rèn)識泥瓶巷的小鼻涕蟲，他當(dāng)了書簡湖的小魔頭，濫殺無辜，自己找死就去死，靠著做壞事，把日子過得別誰都好，那也是小鼻涕蟲的本事，是那書簡湖烏煙瘴氣，有此災(zāi)殃誰去攔了？我劉羨陽是宰了誰還是害了誰？你陳平安讀過了幾本書，就要處處事事以圣賢道德要求自己做人了？你那會兒是一個連儒家門生都不算的門外漢，這么牛氣沖天，那儒家圣人君子們還不得一個個飛升上天?。课覄⒘w陽正兒八經(jīng)的儒家子弟，與那肩挑日月的陳氏老祖，還不得早個七百八年就來這劍氣長城殺妖??？不然就得自己糾結(jié)死憋屈死自己？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怎么活成了這么個陳平安，我記得小時候，你也不這樣啊，什么閑事都不愛管的，閑話都不愛說一句半句的，是誰教你的？那個學(xué)塾齊先生？他死了，我說不著他，再說了死者為大。文圣老秀才？好的，回頭我去罵他。大劍仙左右？就算了吧，離著太近，我怕他打我?！?br />
    陳平安終于開口說了一句，“我一直是當(dāng)年的那個自己?！?br />
    劉羨陽抬起手，陳平安下意識躲了躲。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舉起酒碗喝了口酒，“知道我最無法想象的一件事，是什么嗎？不是你有今天的家底，看上去賊有錢了，成了當(dāng)年我們那撥人里邊最有出息的人之一，因?yàn)槲液茉缇驼J(rèn)為，陳平安肯定會變得有錢，很有錢，也不是你混成了今天的這么個瞧著風(fēng)光其實(shí)可憐的慘況，因?yàn)槲抑滥銖膩砭褪且粋€喜歡鉆牛角尖的人?！?br />
    劉羨陽舉起酒碗，“我最想不到的一件事，是你學(xué)會了喝酒，還真的喜歡喝酒?！?br />
    劉羨陽提起酒碗又放回桌上，他是真不愛喝酒，嘆了口氣，“小鼻涕蟲變成了這個樣子，陳平安和劉羨陽，其實(shí)又能如何呢？誰沒有自己的日子要過。有那么多我們不管怎么用心用力，就是做不到做不好的事情，一直就是這樣啊，甚至以后還會一直是這樣。我們最可憐的那些年，不也熬過來了。”

    劉羨陽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腦袋，“你幫著小鼻涕蟲做了那 做了那么多彌補(bǔ)過錯的事情，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我到底是讀過幾本圣賢書的，知道天底下就缺你這種自己攬麻煩上身的傻子?！?br />
    劉羨陽輕輕抬手，然后一巴掌拍下去，“但是你到現(xiàn)在還這么難受，很不好，不能更不好了。像我，劉羨陽先是劉羨陽，才是那個半吊子讀書人，所以我只是不希望你變成那傻子。這種私心，只要沒害人，所以別怕這個?！?br />
    陳平安說道：“道理我都知道?！?br />
    劉羨陽苦笑道：“只是做不到，或者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對吧？所以更難受了？”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其實(shí)顧璨那一關(guān)，我早就過了心關(guān)，就是看著那么多的孤魂野鬼，就會想到當(dāng)年的我們?nèi)齻€，就是忍不住會感同身受，會想到顧璨挨了那么一腳，一個那么小的孩子，疼得滿地打滾，差點(diǎn)死了，會想到劉羨陽當(dāng)年差點(diǎn)被人打死在泥瓶巷里邊，也會想到自己差點(diǎn)餓死，是靠著街坊鄰居的百家飯，熬出頭的，所以在書簡湖，就想要多做點(diǎn)什么，我也沒害人，我也可以盡量自保，心里想做，又可以做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為什么不做呢？”

    劉羨陽也難受，緩緩道：“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離開家鄉(xiāng)了。果然沒我在不行啊。”

    一個人有了理想，往往需要離鄉(xiāng)。

    好不容易達(dá)成了夢想，卻又難免會在夢中思鄉(xiāng)。

    可劉羨陽對于家鄉(xiāng)，就像他自己所說的，沒有太多的懷念，也沒有什么難以釋懷的。

    至多就是擔(dān)心陳平安和小鼻涕蟲了，但是對于后者的那份念想，又遠(yuǎn)遠(yuǎn)不如陳平安。

    對于劉羨陽來說，自己把日子過得不錯，其實(shí)就是對老劉家最大的交待了，每年上墳敬酒、春節(jié)張貼門神什么的，以及什么祖宅修繕這類的，劉羨陽打小就沒多少在意上心，馬虎湊合得很，次次正月里和清明的上墳，都喜歡與陳平安蹭些現(xiàn)成的紙錢，陳平安也曾念叨一兩句，都給劉羨陽頂了回去，說我是老劉家的獨(dú)苗，以后能夠幫著老劉家開枝散葉，香火不斷，老祖宗們在地底下就該笑開了花，還敢奢望他一個孤苦伶仃討生活的子孫如何如何？若真是愿意保佑他劉羨陽，念著老劉家子孫的半點(diǎn)好，那就趕緊托個夢兒，說小鎮(zhèn)哪里埋藏了幾大壇子的銀子，發(fā)了橫財，別說是燒一小盆紙錢，幾大盆的紙馬紙人全都有。

    劉羨陽心一直很大，大到了當(dāng)年差點(diǎn)被人活活打死的事情，都可以自己拿來開玩笑，即便小鼻涕蟲璨拿來說事也是真的全然無所謂，小鼻涕蟲的心眼，則一直比針眼還小。許多人的記仇，最終會變成一件一件的無所謂事情，一筆勾銷，就此翻篇，但是有些人的記仇，會一輩子都在瞪大眼睛盯著賬本，有事沒事就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并且發(fā)乎本心地覺得痛快，沒有半點(diǎn)的不輕松，反而這才是真正的充實(shí)。

    劉羨陽說道：“只要你自己苛求自己，世人就會越來越苛求你。越往后，吃飽了撐著挑剔好人的閑人，只會越來越多，世道越好，閑言碎語只會更多，因?yàn)槭赖篮昧?，才有力氣說三道四，世道也愈發(fā)容得下自私自利的人。世道真不好，自然就都閉嘴了，吃口飽飯都不容易，兵荒馬亂的，哪有這閑工夫去管他人好壞，自己的死活都顧不上。這點(diǎn)道理，明白？”

    陳平安點(diǎn)了點(diǎn)頭。

    劉羨陽繼續(xù)說道：“你要是覺得慎獨(dú)一事，是頭等大事，覺得陳平安就應(yīng)該變成一個更好的人，我也懶得多勸你，反正人沒死，就成。所以我只要求你做到一件事，別死?！?br />
    陳平安說道：“意外太多，盡力爭取?！?br />
    劉羨陽皺了皺眉頭，“學(xué)塾齊先生選了你，護(hù)送那幫孩子去求學(xué)，文圣老秀才選了你，當(dāng)了關(guān)門弟子，落魄山那么多人選了你，當(dāng)了山主，寧姚選了你，成了神仙道侶。這些理由再大再好，也不是你死在這里、死在這場大戰(zhàn)里的理由。說句難聽，這些選了你的人，就沒誰希望你死在劍氣長城。你以為自己是誰？劍氣長城多一個陳平安，就一定守得?。可倭艘粋€陳平安，就一定守不?。繘]這樣的狗屁道理，你也別跟我扯那些有無陳平安、多做一點(diǎn)是一點(diǎn)的道理，我還不了解你？你只要想做一件事情，會缺理由？以前你那是沒讀過書，就一套又一套的，如今讀了點(diǎn)書，肯定更能夠自欺欺人。我就問你一件事，到底有沒有想著活著離開這里，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為了活著離開劍氣長城。”

    陳平安默不作聲。

    劉羨陽問道：“那就是沒有了?？抠€運(yùn)氣？賭劍氣長城守得住，寧姚不死，左右不死，所有在這邊新認(rèn)識的朋友不會死？你陳平安是不是覺得離開家鄉(xiāng)后，太過順?biāo)?，終于他娘的時來運(yùn)轉(zhuǎn)了，已經(jīng)從當(dāng)年運(yùn)氣最差的一個，變成了運(yùn)氣最好的那個？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現(xiàn)在手上擁有的越多，結(jié)果人一死，玩完了，你依舊是那個運(yùn)氣最差的可憐蟲？”

    陳平安破天荒怒道：“那我該怎么辦？！換成你是我，你該怎么做？！”

    劉羨陽神色平靜，說道：“簡單啊，先與寧姚說，哪怕劍氣長城守不住，兩個人都得活下去，在這之間，可以盡力去做事情，出劍出拳不留力。所以必須問一問寧姚到底是怎么個想法，是拉著陳平安一起死在這邊，做那亡命鴛鴦，還是希望死一個走一個，少死一個就是賺了，或是兩人同心同力，爭取兩個都能夠走得問心無愧，愿意想著哪怕今日虧欠，將來補(bǔ)上。問清楚了寧姚的心思，也不管暫時的答案是什么，都要再去問師兄左右到底是怎么想的，希望小師弟如何做，是繼承文圣一脈的香火不斷，還是頂著文圣一脈弟子的身份，轟轟烈烈死在戰(zhàn)場上，師兄與師弟，先死后死而已。最后再去問老大劍仙陳清都，若是我陳平安想要活，會不會攔著，若是不攔著，還能不能幫點(diǎn)忙。生死這么大的事情，臉?biāo)闶裁?。?br />
    劉羨陽將自己那只酒碗推給陳平安，道：“忘了嗎，我們?nèi)齻€當(dāng)年在家鄉(xiāng)，誰有資格去要點(diǎn)臉？跟人求，別人會給你嗎？若是求了就有用，我們仨誰會覺得這是個事兒？小鼻涕蟲求人不要辱罵他娘親，若是求了就成，你看小鼻涕蟲當(dāng)年能磕多少個頭？你要是跪在地上磕頭，就能學(xué)成了燒瓷的手藝，你會不會去磕頭？我要是磕了頭，把一個腦袋磕成兩個大，就能有錢，就能當(dāng)大爺，你看我不把地面磕出一個大坑來？怎么，現(xiàn)在混得出息了，泥瓶巷的那個可憐蟲，成了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二掌柜，反而就不要命只要臉了？這樣的酒水，我喝不起。我劉羨陽讀了不少書，依舊不太要臉，自慚形穢，高攀不上陳平安了?！?br />
    陳平安神色恍惚，伸出手去，將酒碗推回原地。

    好像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如此了。

    劉羨陽伸手抓起那只白碗，隨手丟在旁邊地上，白碗碎了一地，冷笑道：“狗屁的碎碎平安，反正我是不會死在這邊的，以后回了家鄉(xiāng)，放心，我會去叔叔嬸嬸那邊上墳，會說一句，你們兒子人不錯，你們的兒媳婦也不錯，就是也死了。陳平安，你覺得他們聽到了，會不會開心？”

    陳平安整個人都垮在那邊，心氣，拳意，精氣神，都垮了，只是喃喃道：“不知道。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夢到過爹娘一次，一次都沒有?！?br />
    劉羨陽突然笑了起來，轉(zhuǎn)頭問道：“弟媳婦，怎么講？”

    陳平安身后，有一個風(fēng)塵仆仆趕來這邊的女子，站在小天地當(dāng)中沉默許久，終于開口說道：“想要陳平安死者，我讓他先死。陳平安自己想死，我喜歡他，只打個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