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時分,尤為酷寒。
要么是官道上的道路泥濘,要么是僻靜小路上的積雪深厚,踩在其中,沙沙作響。
而且根據(jù)書簡湖幾位地仙修士的推算,今年末,書簡湖廣袤地界還會有一場更大的雪,到時候除了書簡湖,那場百年難遇的大雪,還會囊括石毫國在內(nèi)的幾個朱熒王朝藩屬,書簡湖修士自然樂見其成,幾個藩屬國恐怕就要遭罪了,就是不知道入冬后的三場大雪,會不會無形中阻滯大驪鐵騎的馬蹄南下速度,給立國以來第一次采取堅壁清野策略的朱熒王朝,贏得更多的喘氣機會。
只是這些天下大勢,與山頭穩(wěn)固的修士日常生活,似乎關(guān)系不大,畢竟“天下”又有山上山下之分。
在靈官廟主殿內(nèi),曾掖去周邊拾取柴火,點燃了一堆篝火。
陳平安還是身穿一件厚實棉袍,跟在青峽島沒兩樣,只是不再背劍,而是以裴錢“開創(chuàng)”的刀劍錯樣式,將一把自制竹刀,一把購自池水城猿哭街的那把大仿渠黃劍,懸佩在腰間一側(cè)。
兩人吃著干糧,此次游歷,是曾掖生平第一次出遠門,所以比起沉默寡言的陳平安,少年心性的曾掖,難免有些雀躍,過個關(guān)隘,向石毫國邊境士卒遞交青峽島祖師堂頒發(fā)的譜牒,都能讓曾掖倍感新鮮,只是不敢流露出來,陳先生的心事重重,曾掖又不是瞎子,這點人情世故,曾掖還是有的。
兩人幾無言語。
陳平安吃過干糧后,開始攤開一幅石毫國州郡堪輿圖,如今石毫國南方版圖還好,只有稀稀疏疏的大驪鐵騎斥候騎軍游曳其中,陳平安和曾掖就見到過兩次,但其實尚未被戰(zhàn)火波及的南部,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亂世跡象,就比如兩人身處的這座靈官廟,就是個例子。
這是一座久未修繕的老舊靈官廟,稍顯破敗,根據(jù)附近鄉(xiāng)民的解釋,掌管香火的老廟祝在今年入秋時分去世了,縣衙那邊本該選出個新廟祝,一般來說,只要人選身世清白,又有個譜牒在身的道士老爺幫忙簽字,州郡那邊都會點頭,這點芝麻小事,根本不用麻煩京城禮部,可是大驪蠻子一來,世道亂得很,就顧不上了,畢竟老百姓逃難,事后返籍回鄉(xiāng),朝廷不會怪罪,可廟祝這種雞肋職務(wù),卻跟縣令老爺差不多,擔(dān)著“守土有責(zé)”四個字,所以縣衙原本屬意的兩個人選,哪怕縣衙那邊退讓了一大步,私底下明言,不用兩人自己花錢去跟縣中某位高高在上的譜牒道爺打點關(guān)系,依舊不愿意上任,就這么一拖再拖,估計等到已經(jīng)圍住石毫國京城的大驪蠻子,騰出手來,再往南走,這座本就香火寥寥的靈官廟,明年的香火就算是徹底沒著落了。
亂世之中。
老百姓自顧不暇,哪里管得上入廟敬香一事,自己吃飽了,才好計較泥塑的神仙老爺吃不吃得飽,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將那只竹箱交予曾掖背負,里邊擱放著跟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那件鬼道法寶,“下獄”閻羅殿。
至于俞檜后邊拜訪青峽島,將那座仿制琉璃閣的上乘靈器主動賣于陳平安,給陳平安暫時收在了咫尺物當(dāng)中,十二間能夠溫養(yǎng)鬼將之流的屋舍,當(dāng)下都住滿了魂魄相對飽滿完整的陰靈鬼魅,除了其中一間,其余十一頭陰鬼,皆是生前中五境修為仍是死在炭雪手下的練氣士,戾氣相對較重,執(zhí)念更深。
曾掖雖然修行資質(zhì)平平,又性情魯鈍,卻是個手腳勤勉、眼里有活的高大少年,離開書簡湖,這一路北上,曾掖沒少做事情。
不過陳平安也不是那種習(xí)慣錦衣玉食的譜牒仙師,并不用曾掖服侍,所以像是師徒卻無師徒名分的兩人,一路上走得融洽自然,此次過關(guān)進入石毫國,需要拜訪四十個地方之多,涉及石毫國八州、二十余郡,曾掖比較頭疼的地方,在于其中半數(shù)地方位于石毫國北部,兵荒馬亂,說不定就要跟北方大驪蠻子打交道,只是一想到陳先生是位神仙,曾掖就稍稍釋然,貧苦少年自幼被帶往書簡湖,在茅月島長成少年,以前從未跟隨師門長輩出來游歷,沒有嘗過“山上仙師”的滋味,對于朝廷和兵馬,還是帶有一絲先天畏懼。
看似幼稚,實則在陳平安看來,這才是對的,不然遇上了那支來自遙遠北方的陌生鐵騎,誤以為是寶瓶洲中部版圖的那些尋常兵馬,一旦起了沖突,別說是曾掖這么個下五境修士,就是一位足可在石毫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金丹地仙,都要在大驪鐵騎那邊碰壁,說不定就是身死道消的下場。
關(guān)于此事,陳平安沒有刻意提醒曾掖,許多看似粗淺的道理,到底還是要親身經(jīng)歷過,才會深刻,最少也該親耳聞親眼見。
曾掖開始修行,以陳先生傳授的那門仙家秘術(shù),呼吸吐納,勤能補拙,越是一窮二白的野修出身,越能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機緣。
陳平安如今修心不易,修力一事,自然凝滯不前,拳法劍術(shù)與汲取靈氣的修道,三者皆是如此。
陳平安便站起身,跨過門檻,來到靈官廟主殿外,微微皺眉。
有句流傳頗廣的村野老話,叫一人不住廟,兩人不看井。
老百姓未必真正懂得其中玄妙,可是修道之人,感觸會更深。
當(dāng)一個人的心扉屋舍中,善念如樹倒猢猻散,雜念、惡念便魚貫而入,反之亦然。
推及寺廟道觀這些原本香火興旺的場所,也差不多,原本是鬼怪敬畏的神祇坐鎮(zhèn)、規(guī)矩之地,一旦沒了香火,靈氣流散,更容易惹來鬼魅陰物的覬覦和窺探。
許多文人的讀書筆札,都記錄著一樁樁發(fā)生在殘破寺廟的精怪詭事,即是此理。
曾經(jīng)在彩衣國和梳水國之間,陳平安就在破敗寺廟內(nèi)遇到過一只狐魅。
那一次,有相逢,也有離別。
陳平安低頭捧手,輕輕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霧氣,手心互搓取暖,想了想,去關(guān)上門,免得打攪到曾掖的修行。
曾掖心性淳樸,但是在修道一途上,不夠堅韌,很容易分心岔神,那么今晚淬煉靈氣、溫養(yǎng)氣府一事,剛剛開了個頭,就要被打斷,只得重頭再來,一兩次沒關(guān)系,次數(shù)多了,一旦形成一條曾掖自己都毫無察覺的心路軌跡,就是大麻煩,人之惰性、貪念等等,多是如此,看似悄然生發(fā),天經(jīng)地義,實則在旁人眼中,早已有跡可循。
所以在曾掖修行的前期,陳平安就必須要多費心,照顧著點少年。
雖非師父,倒也挺像是一位護道人了。
想到這里,陳平安啞然失笑。
陳平安非但沒有心情沉重,反而輕松幾分,大概是想起了些以往的開心事,以至于不知不覺之間,已是眉頭舒展,微笑道:“出來吧,我知道你們的存在。這座靈官殿雖然由于香火凋零,使得那金身法相分身之一,早已隱匿沉睡多年,靈官老爺那點僅剩神性,不足以它現(xiàn)身庇護一地氣數(shù),可是你們雙方無怨無仇,井水不犯河水,總好過莫名其妙就結(jié)仇吧?一旦遇上某位脾氣不太好的靈官老爺,拼著神性消耗,金身破碎,也會將你們打殺的。你們大可以在主殿外進食香火殘余,相信身后這尊靈官老爺也未必就會動怒,陰陽之別,凡夫俗子往往喜陽厭陰,道家靈官卻未必如此,你們死而得存,本就是天意和機緣使然,所以你們可以在主殿之外四周徘徊,幫著自己維持一點靈光,但是主殿就不要進去了?!?/p>
陳平安說得耐心且仔細,因為許多死后戾氣、恨意或是執(zhí)念凝聚不散的陰物鬼魅,渾渾噩噩,對于這個世界的認知,并不比生前為人之時更多,恐怕連曾掖這類下五境的山澤野修都不如。
在陳平安眼中,前殿后門附近,有數(shù)頭陰物藏在那邊,陰風(fēng)陣陣,并不濃郁,如今正值嚴冬酷寒,陽氣稍足的老百姓,比如青壯男子,站在陳平安這個位置上,未必能夠清晰感受得到那股陰物散發(fā)出來的陰煞之氣,可若是本身陽氣孱弱、易招災(zāi)厄的世人,說不定就會中招,陰氣侵體,很容易感染風(fēng)寒,一病不起。鄉(xiāng)野土郎中的補氣藥物,未必管用,因為治標不治本,病人傷及了神魂,倒是一些神婆一招鮮的那些招魂定神的土法子,說不定反而有效。
不知道是忌憚陳平安,還是道理講通了,那些陰物漸漸退去,放棄了進入靈官廟主殿的打算。
既然它們止步,陳平安就沒有多說多做什么。
他們此行第一處要去的地方,就是一個石毫國小山頭仙家,女子陰物現(xiàn)世,行走陽間,陳平安往往會問過她們的意見,可以托身于曾掖,可若是覺得別扭,也可以暫時寄身于一張陳平安手中出自清風(fēng)城許氏的狐皮美人符紙,以姿容動人的符箓女子,白日放在咫尺物或是陳平安袖中,在夜間則可以現(xiàn)身,她們可以跟隨陳平安和曾掖一起遠游。
十二張狐皮美人符紙,如同客棧,如今都有人下榻其中,并且曾經(jīng)都是石毫國人氏,所以一到夜幕時分,四下無人之處,陳平安就會拿出符紙,將她們棲身的符箓?cè)〕?,不過需要陳平安消耗些雪花錢,不然符紙就會關(guān)門,害得她們無法重返陽間,無法多看幾眼此方天地那份動人、又凍不著鬼物陰物的雪后風(fēng)景。
如果是往常的夜色中,陳平安和曾掖四周,真是嘰嘰喳喳,鶯鶯燕燕,熱鬧得很,十二張符紙當(dāng)中,即便原本有些不喜交流的女子陰物,可是這一路相處久了,身邊多少都有了一兩位親近相熟的女子鬼魅,各自抱團,聊著些閨房言語,至于大道和修行,是不會再多說一字了,多說無益,徒惹傷心。
至于今晚為何她們現(xiàn)身,是陳平安請她們返回了符紙當(dāng)中,因為要夜宿靈官廟,入鄉(xiāng)隨俗,不可冒犯這些祠廟,有幾位膽子稍大的女子陰物,還取笑和埋怨陳平安來著,說這些規(guī)矩,鄉(xiāng)野百姓也就罷了,陳先生身為青峽島神仙供奉,哪里需要理會,小小靈官廟神靈真敢走出泥塑神像,陳先生打回去便是。只是陳平安堅持,她們也就只能乖乖返回許氏精心打造的狐皮符紙。
此刻陳平安站在廊道中,身后主殿供奉著一赤面大髯、黃袍金甲的靈官老爺,手持鐵鞭,金雞獨立,威風(fēng)凜凜。
相傳是道家兩百多位記錄在冊的正統(tǒng)靈官之一。
更有極為隱蔽的一個傳聞,近百年在浩然天下流傳開來,多是上五境大修士和劉志茂之流的地仙,才有資格耳聞。
那就是上一屆坐鎮(zhèn)白玉京的道家三位掌教之一,有真無敵美譽的道老二,提出了五百道教靈官之屬,三座天下的所有人,哪怕是龍虎山天師,甚至即便原本不是道門弟子,無論是其余兩教還是諸子百家的門生,都有機會,一旦積攢足夠功德福運,便得以歸位、最終在白玉京五城之一的靈官殿陪祀、享受無窮香火。
那么拋開既有兩百多尊“位列仙班”的靈官神祇,意味著還有半數(shù)神位空懸。天命所歸,虛位以待。
陳平安走下臺階,捏了個雪球,雙手輕輕將其夯實,沒有去往前殿,只是在兩殿之間的院子徘徊散步。
這大概也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想著一些心事。
南婆娑洲、桐葉洲和扶搖洲,三個距離倒懸山最近的洲,重寶出世,群雄相爭。杜懋飛升失敗,琉璃金身碎塊四散,這樁天大機緣,傳聞引發(fā)了許多寶瓶洲上五境修士的爭奪。
然后又有五百靈官神位之說。
這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