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修府邸的那位門房老嫗,最近多了一點生氣,就是每天盼著那位年紀輕輕的賬房先生,能夠登門拜訪。
哪怕那位陳先生每次來去匆匆,也不會在門房那邊如何停步,只是與她打聲招呼就走,幾乎連閑聊半句都不會,可名為紅酥的老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仍是有些開心。
這天賬房先生離去后,她站在府邸門口依門遠望那個背影,以至于自家老爺出現(xiàn)在她身旁都毫無察覺,等她猛然驚覺之時,馬姓鬼修冷哼一聲,“怎么,還奢望著麻雀飛上枝頭?給陳平安這種人上人青眼相加,收為丫鬟?”
她趕緊向鬼修施了個萬福,慘兮兮道:“老爺說笑了,奴婢哪敢有此等活該遭雷劈的非分之想?!?/p>
鬼修拋出一小袋子神仙錢,“這個陳平安最近還會經(jīng)常來府上做客,每天一顆雪花錢,足夠讓你恢復(fù)到生前模樣,然后維持大概一旬光陰,省得給陳平安以為我們朱弦府是座閻羅殿,連個活人門房都請不起?!?/p>
她雙手捧住那袋子神仙錢,然后鞠躬謝恩。
她當(dāng)然不會對那位年輕且溫柔的賬房先生,真有什么想法,世間女子,無論自己美丑,真不是遇見了男子,他有多好,就一定要喜歡的。也不一定是他有多不好,就一定喜歡不起來。為世間男女牽紅線的月老,想必肯定是個老頑童吧。
滿頭青絲卻面目蒼老的紅酥,她只是在死氣沉沉的府邸,守著這座大門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實在太枯燥乏味了,好不容易瞧見個年輕人,自然要珍惜些。
不太愛與人說話的鬼修今兒破天荒留在了門口,遠眺青峽島以外的廣袤湖景,面有憂色。
之前劉志茂跟天姥島老島主大打出手,打得后者差點腦漿子成了那晚宮柳島宵夜的白米粥,雖然青峽島這方盟友表面上大漲士氣,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芙蓉山慘劇,無論是不是劉志茂幕后下的毒手,劉志茂此次走向江湖君主那張寶座的登頂之路,受到了不小的阻礙,無形中已經(jīng)失去了不少小島主的擁護。
因為在書簡湖有兩條久盛不衰的金規(guī)玉律,一個叫幫親不幫理,一個是幫弱不幫強。
所以青峽島最近幾天的氛圍有些凝重,十二大島嶼的宴席都少了很多。
陳平安還是經(jīng)常在朱弦府、月鉤島和玉壺島三地串門,月鉤島俞檜是最好說話的,買賣最為順利,玉壺島那位陰陽家大修士也算可以,雖然談不上熱絡(luò),可有一說一的商家風(fēng)范,反而讓陳平安更能接受,倒是修為最低的馬姓鬼修這邊,還是咬死一點,除非陳平安能夠說服珠釵島劉重潤,不然就沒得談,所以陳平安就跟個媒婆似的,時不時往珠釵島跑,劉重潤比鬼修更硬氣,你陳平安不提那個馱飯人的,就是珠釵島的貴客,寶珠閣那邊好酒好茶美嬌娘,虛位以待,可要是為了個當(dāng)年劉氏皇族的雜役賤種當(dāng)說客,珠釵島的山門都不用進了。
一根筋的陳平安也就真不跨過山門了,次次在渡口那邊與劉重潤說幾句,就撐船返回。
其實兩人是可以聊一聊的,當(dāng)初在藕花福地逛蕩了將近三百年的光陰歲月,見過許許多多的官場事和皇家事,只是如今陳平安不愿分心,也沒辦法分心。以后哪天要離開書簡湖了,陳平安倒是一定會拜訪珠釵島,將一些心中疑惑,詢問劉重潤這位當(dāng)年差點當(dāng)上寶瓶洲第一位女子帝王的女修。
不過沒能跟馬姓鬼修順利討要那些陰魂,但是相互切磋一些鬼道術(shù)法,反而比跟俞檜那個能閑扯兩個時辰廢話的油子更有意義,至于玉壺島的陰陽家修士,不茍言笑,陳平安就是想聊都撬不開嘴,所以陳平安還是跑朱弦府更多,而且都在青峽島,飯后散步,經(jīng)常是一件事情還沒想明白,一抬頭也就就到了。
這天陳平安在黃昏里,剛?cè)チ颂藙Ψ渴杖★w劍傳訊的一封密信,就來朱弦府這邊散心。
老龍城范峻茂那邊回信了,但是就四個字,無可奉告。
陳平安也沒轍。
未來的大驪南岳正神,與魏檗平起平坐的一洲頭等神祇,何況范峻茂可比魏檗小心眼多了,惹不起。
不過陳平安當(dāng)時在寄去的信上寫得清清楚楚,既是他陳平安在求人,雙方更是在做買賣,范峻茂照理說不該如此才對。
陳平安今天依舊是與門房“老嫗”打過招呼,就去找馬姓鬼修。
沒有停步,沒有多聊,容貌已經(jīng)恢復(fù)到四十歲婦人模樣的紅酥,也不覺得失落,覺得這樣挺好,莫名其妙的,反而更舒心些。
這天陳平安離開朱弦府后,發(fā)現(xiàn)顧璨和小泥鰍站在小路盡頭,問陳平安今晚有沒有空,顧璨說他娘親又做了家常飯。
陳平安說今晚不行,還要去兩座距離青峽島比較遠的島嶼瞧瞧,回來的時候肯定已經(jīng)很晚,便是宵夜都不行了。
顧璨有些失望。
陳平安也未再說什么。
顧璨將陳平安送到山門口的屋子外邊,突然問道:“陳平安,其實你對我娘親有些看法的,對吧?”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這些你不要多想,真有事情和問題,我會找時間和機會,與你嬸嬸聊聊,但是在你這邊,我絕對不會說你娘親什么不好的話?!?/p>
顧璨似懂非懂,帶著小泥鰍離開。
陳平安走回屋子,埋頭于書案間。
池水城高樓內(nèi)。
崔瀺放下一封密信。
崔瀺揉了揉眉心,細細思量起來。
崔東山依舊待在那座金色雷池內(nèi),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不過當(dāng)下在模仿陳平安的天地樁。
世事走向和人心起伏,都有跡可循,這一直是崔瀺鉆研極深的一門自家學(xué)問。
崔瀺自言自語道:“一方面是陳平安來得比預(yù)期早,這是因為顧韜的腦子,當(dāng)然還有陳平安的,都要比繡花江水神要好一些,使得阮秀和顧璨在書簡湖兩敗俱傷的可能性,被扼殺在了搖籃。不過這本就是陳平安破局的一部分,哪怕你不在,我都不會阻攔?!?/p>
“另一方面,是我稍稍小覷了顧璨的定力,沒有莽撞出手,在那晚直接驅(qū)使那條泥鰍,挑釁阮秀。至于阮秀對陳平安的好感,注意力從泥鰍身上轉(zhuǎn)移了,以及劉老成這位宮柳島主人的野心,兩者都比我想象中要更大一些,這些,都是不小的變數(shù)?!?/p>
“按照當(dāng)年那場騎龍巷風(fēng)波的推衍結(jié)果,大致可以得出一個結(jié)論,阮秀是老神君極為重視的一個存在,甚至要比李柳、范峻茂還要關(guān)鍵,她極有可能,是當(dāng)初神道大靈當(dāng)中的那一位,故而看得見一個人身上的因果報應(yīng),有她在,陳平安等于事先知道了科舉題目,第四難,難在無數(shù)難,差不多可以減去半數(shù)難。但是我依舊讓那個找了諸多借口、耗在綠桐城不肯挪步的阮秀,名正言順地留在書簡湖,讓你輸?shù)眯姆诜??!?/p>
說到這里,崔瀺笑望向崔東山。
劉老成既然秘密進入了書簡湖地界,卻依舊沒有通過任何渠道,跟大驪諜報通氣。
這說明劉老成這位上五境野修,在攀上了玉圭宗老宗主荀淵的關(guān)系后,已經(jīng)打算破釜沉舟,選擇賭上書簡湖的所有家當(dāng),來作為玉圭宗將下宗山門建立在書簡湖的投名狀,一般而言,坐視青峽島劉志茂一統(tǒng)書簡湖,劉老成身為宮柳島主人,還有許多藏在水面下的老關(guān)系,只要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劉老成都不虧,猶有小賺,無非是大頭給劉志茂和幕后的大驪宋氏撈到手而已,只是山澤野修出身,勝負在五五之分的大好賭局,誰不賭?更別提劉老成這種寶瓶洲山澤野修第一人,再加上劉志茂即便羽翼已豐,可是面對在書簡湖根深蒂固的劉老成,一旦后者攪局,前者未必愿意玉石俱焚。
這就是大勢。
劉老成身上有。
一個人身上,獨占一份風(fēng)云大勢。
何其之難。
劉志茂還差遠了,一個半數(shù)功勞是靠著徒弟顧璨和一條畜生,好似婦人持家點點滴滴攢下來的那點氣勢,能跟劉老成這種單槍匹馬、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的老王八比?修為,心性,手腕,都不在一個層面上。再給劉志茂一兩百年光陰經(jīng)營地盤,積攢人脈,然后必須躋身上五境,還差不多。
反觀劉老成,畢竟是崔瀺自己都很欣賞的一方豪杰。
崔東山倒立行走,隨口道:“阮秀留在書簡湖,你一樣可以順勢而為。一兩顆關(guān)鍵棋子的自我生發(fā),導(dǎo)致的變數(shù),根本無礙大局,同樣可以扭轉(zhuǎn)到你想要的大勢中去。”
崔東山倒轉(zhuǎn)身形,重新站定,滿臉無所謂道:“找個由頭給姓宋的,讓他們趕緊離開綠桐城便是?!?/p>
崔瀺笑問道:“這是為何?明擺著是你小賺的,這都不要?”
崔東山使勁揉著臉頰,“我當(dāng)然是要豪賭一場!輸了,大不了傾家蕩產(chǎn),贏了,我也會離開山崖書院,為你謀劃寶瓶洲以南的大勢?!?/p>
這下子崔瀺是真的有些想不明白了,不得不問道:“這又是為何?”
崔東山耍無賴道:“我喜歡!就喜歡看到你算來算去,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算了個屁的樣子?!?/p>
崔瀺哈哈大笑,“那你要失望了。”
崔東山打了一通王八拳,輪到他問了一句“為何?”
崔瀺笑瞇瞇道:“你可以猜猜看?!?/p>
崔東山突然問道:“如果劉老成出手打死了顧璨,這個局,豈不是虎頭蛇尾?”
崔瀺反問道:“真正需要著急的人,是我嗎?不是你才對嗎?”
崔東山嘿嘿一笑。
崔瀺微微一笑,“那我可要說一句大煞風(fēng)景的言語了,若是陳平安開始坦然面對那些茫茫多的冤死之鬼,肯定會有各種有意思的事情,其中,哪怕只有一頭陰物,或是一位陰物的在世親人,對陳平安當(dāng)面質(zhì)問一句,“道歉?不需要。補償?也不需要。就是想以命換命,做得到嗎?”那個時候,陳平安當(dāng)如何自處?此處心坎,又該如何過?這還只是無數(shù)難之一。”
崔東山蹦蹦跳跳,雙手捂住耳朵,“不聽不聽,老王八念經(jīng)真難聽?!?/p>
————
朱弦府門房那邊。
這一天陳平安坐在門檻上,那位名叫紅酥的女子,不知為何,不再靠每天汲取一顆雪花錢的靈氣來維持容貌,于是她很快就恢復(fù)初次見面時的老嫗面容。
然后在這一天,陳平安突然掏出紙筆,笑著說是要與她問些陳年往事,不知道合不合適,沒有別的意思,讓她切莫誤會。
在回答問題之前,她站在陰暗屋子的房門口,笑問道:“陳先生,你真是一位諸子百家當(dāng)中的小說家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不是,但是我有一位朋友,喜歡寫山水游記,寫得很好。我希望有些見聞,能夠在將來跟這個朋友重逢的時候,說給他聽聽看,或是記下一些,直接拿給他看看?!?/p>
她捻著裙擺,快步走到陳平安身邊,問道:“能坐嗎?”
陳平安無奈道:“這兒是你家唉?!?/p>
她笑著坐下,離著陳平安還是有段距離。
她有些難為情道:“陳先生,事先說好,我可沒什么太多的故事可以說,陳先生聽完之后估摸著會失望的。還有還有,我的名字,真的能夠出現(xiàn)在一本書上嗎?”
陳平安微笑道:“當(dāng)然可以啊,只要你不介意。而且等下聊完之后,你一定要記得提醒我,哪些故事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哪些人和事,是多寫還是少寫,到時候我都會一一叮囑那個朋友的?!?/p>
她雙手攥緊放在膝蓋上,神采奕奕。
陳平安滿臉笑意,看著她,眼神溫柔且清澈,就像看到了一位好姑娘。
她趕緊站起身,歡快俏皮地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笑顏如花。
她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竟然想起了許多她自己都誤以為早已忘記的人和事。
陳平安便一一記下。
偶爾說累了,她便會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就直直看著那個臉色微白的賬房先生,低頭認真寫字。
最后陳平安收起了筆紙,抱拳感謝。
她捂嘴嬌笑不已,然后小聲提醒道:“陳先生,記得與你朋友說一聲,一定要版刻出書啊,實在不行,我可以拿出幾顆雪花錢的?!?/p>
陳平安皺著臉道:“哪好意思拿這么昧良心的銀子,放心吧,這點錢我朋友還是有的,再說了,你也要相信他的文章本事,一定有書肆愿意出錢買的?!?/p>
在陳平安離開后。
門房“老嫗”還是滿臉笑意,竟是忍不住原地蹦跳了一下。
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身邊站著朱弦府老爺。
她趕緊收斂笑意。
不曾想那個古板嚴酷的老爺問了個問題,“回頭你與陳平安說一聲,我與長公主劉重潤的故事,也可以寫一寫。只要他愿意寫,我給你一顆小暑錢作為報酬?!?/p>
她怯生生道:“若是奴婢說服不了陳先生?老爺會不會責(zé)罰奴婢?”
馬姓鬼修罵罵咧咧,大步轉(zhuǎn)身跨過門檻,“那就是他眼瞎耳聾,跟你這個丑八怪沒關(guān)系。他娘的,你那點雞毛蒜皮的家長里短,能跟老子與劉重潤那般蕩氣回腸的恩怨情仇比?他陳平安又不是個傻子……”
說到這里,鬼修咳嗽一聲,轉(zhuǎn)過頭,說道:“你與陳平安提及此事的時候,記得好好說話,多磨一磨他?!?/p>
她如釋重負,使勁點頭。
隨即她便有些納悶。咦?自家老爺啥時候如此通情達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