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下了梯子，在書架上隨便揀選出一本書，是專門講述處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書很快，書上好些圣賢道理，看得陳平安深以為然，什么秾艷場懶回顧，什么疾風(fēng)驟雨時，正是豪杰腳跟立定處。
陳平安總覺得都是在對自己說的，一下子就膽氣橫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況且陳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個道理，與親近之人，不要說氣話，不可說反話，尤其不要不說話。
將手中那本書籍放回書架，沒來由想起桐葉洲黃花觀那個龍洲道人，陳平安笑了笑，有樣學(xué)樣，輕輕以手掌推了推周邊書籍，位置齊平，絲毫不差。陳平安大步走出書樓，開了院門，想了想，陳平安就沒鎖門，萬一還得回來，白白多件事情，畢竟是師兄的宅子，飛來掠去的，不合適。
至于大驪宋氏皇帝和太后那邊，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來了，對雙方都好，不來，陳平安已經(jīng)根本無所謂，因為已經(jīng)打算在京城這邊多看幾天的書。
既然猜出了師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簡單了，難得有這么不用分什么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么狠怎么來。再者陳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脈輩分，既然宋和是崔師兄的學(xué)生，自己就是是大驪皇帝的小師叔了，那么為師侄護(hù)道幾分，豈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夠，那就換個道心足夠的人來當(dāng)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開老底，被有心人翻開宋氏宗人府的舊賬，皇帝陛下原本屬于名正言順繼承大統(tǒng)的既定事實，都會變得搖搖欲墜，一洲嘩然。
而國師崔瀺對宋集薪的考評，大概就是那場寶瓶洲戰(zhàn)事，藩王宋睦的表現(xiàn)，從老龍城到中部大瀆，確實都沒有讓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為何留在大驪陪都和大瀆祠廟附近，想必就是一種先生對學(xué)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驪暫時再無國師，一位君主的修齊治平，還是不能忘。
陳平安甚至覺得大驪朝廷，當(dāng)年主動提出按照軍功、戰(zhàn)后歸還山河一事，就是師兄在等今天。一來不如此行事，寶瓶洲人心渙散，南方所有藩屬國難以凝聚戰(zhàn)力，再者大戰(zhàn)落幕，若還是那一洲即一國的格局，一旦大驪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對峙的割據(jù)分裂，戰(zhàn)線拉伸如此之長，很容易一打就是幾十年甚至百余年，到時候整個寶瓶洲就算廢了。
至于宋集薪到底有沒有那個恢復(fù)本名的心思？
有。
陳平安當(dāng)時在濟瀆祠廟之內(nèi)，就察覺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只是宋集薪太過忌憚國師崔瀺，這些年才隱忍不發(fā)，始終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這位大驪藩王，與寶瓶洲幾乎所有的山上勢力，尤其是跟大驪邊軍的關(guān)系，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于說治國之士，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里邊的一位位文武棟梁，都曾人人直面戰(zhàn)爭，哪個不精通事功學(xué)問，既負(fù)才學(xué)，又極務(wù)實？而且相較于京城官員，南邊官場多是正值青壯的文官武將，再者，就像那個彩衣國胭脂郡的劉高華，為何寧肯舍了家鄉(xiāng)一國尚書不當(dāng)，都要在陪都廟堂當(dāng)個中層官員，而這種潛移默化的認(rèn)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驪各個藩屬國對藩王宋睦的認(rèn)同。
所以大驪京城這邊，皇帝不敢妄動早已根深蒂固、底蘊深厚的陪都，藩邸則是不知國師崔瀺的后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無事。
如果說來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的底線，是從大驪太后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與整個大驪朝廷撕破臉，大不了就先干一架，然后搬遷落魄山在內(nèi)的眾多藩屬，去往北俱蘆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終與建立在桐葉洲的落魄山下宗，雙方遙相呼應(yīng)，中間就是個大驪，反正就是與大驪宋氏徹底卯上了。
那么現(xiàn)在，陳平安就不是只取回瓷片這么好說話了。
比如，禪讓。
南藩北上，入京稱帝。
說到底，還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小巷不過走出幾十步路，陳平安就開始仔細(xì)思量起這里邊的廟堂、邊軍、山上三條主干脈絡(luò)，再牽連出粗略計算至少十?dāng)?shù)個環(huán)節(jié)，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國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個環(huán)節(jié)的繼續(xù)開枝散葉……歸根結(jié)底，還是追求個一國世道的太平無事。
只是陳平安渾然不覺，當(dāng)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實恰似一位大驪國師。
而之前的百余年光陰，繡虎崔瀺，每次上朝議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這般緩緩而行在巷中，獨自一人，獨自思量。
臨近巷口那邊，陳平安發(fā)現(xiàn)那個少年趁著師父不在，這會兒正蹲在小巷口子那邊偷偷喝酒，時不時偷瞄幾眼街道，看看有無師父的身影。
聽到了巷子里的腳步聲，趙端明立即起身，將那壺酒放在身后，滿臉殷勤問道：“陳大哥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guī)兔罚烤┏沁@地兒我熟，閉著眼睛隨便走?！?/p>
也就是雙方關(guān)系暫時不熟，不然就這附近地界，再鳥不拉屎的地兒我都拉過屎，趙端明都能拍胸脯說得問心無愧。
陳平安停步問道：“端明，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趙端明如今對自己這個名字，那是滿意至極，只是陳劍仙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問得讓他心里不得勁，大半夜聊啥姑娘，當(dāng)我是在喝花酒嗎？少年嘆了口氣，“愁啊。我年紀(jì)也不小了，喜歡的姑娘是有的，喜歡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爺個修行，害得我到今兒還沒與姑娘啃過嘴呢。曹酒鬼沒少拿這事笑話我，他娘的四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連個暖被娘們都沒有的一條老光棍，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誰給他的臉，喝酒沒醒吧，不跟他一般見識。”
然后少年就發(fā)現(xiàn)那個青衫劍仙也嘆了口氣。
愁矢百中，從不落空。
趙端明立即遞過去一捧咸干花生，陳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壺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壺，從曹酒鬼那邊蹭不來好酒，那就是個只會到處賒賬的窮光蛋，揭開了泥封，仰頭抿了一口，問道：“陳大哥，哪兒的酒水，喝著勁兒不小?！?/p>
陳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開了個小酒鋪，有賣這青神山酒水?！?/p>
少年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酒水一喝我就曉得門道了，這不剛剛?cè)肟?，我就嘗出了好幾顆小暑錢的味道，一般山頭的酒水，能有這味兒？陳大哥，咱倆誰跟誰，那就說句不見外的，你再送我兩壺酒，我回頭好送師父和曹酒鬼。”
說到這里，少年一本正經(jīng)道：“陳大哥你放心，我這個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謀深算，今兒咱倆稱兄道弟這事，我除了那個曹酒鬼，保證誰都不說，哪怕回了家都不說。陳大哥你才剛來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邊，就我家和篪兒街，早個幾年，次次打架，我一只手打遍兩條街巷無敵手，后來不知道篪兒街哪個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動讓賢，把頭把交椅給了別人。不然篪兒街那幫蝦兵蟹將烏合之眾，還得被咱們意遲巷壓個好幾年，按照老規(guī)矩，每天乖乖夾尾巴做人，見面就得繞路?！?/p>
陳平安雙指一捻，將顆花生米拋入嘴中，微笑搖頭道：“認(rèn)識歸認(rèn)識，酒水不能再白送兩壺了?！?/p>
趙端明試探性問道：“陳大哥，算我欠賬行不行？”
陳平安搖頭道：“小本買賣，概不賒欠?！?/p>
不著急去往客棧，就幾步路遠(yuǎn)的地方，去早了，寧姚還未返回，一個人杵在那邊，顯得自己居心不軌，擺明了是心急吃熱豆腐，去晚了，也不妥，顯得太不上心。
“對了，陳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這么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劍仙，嫂子找你當(dāng)?shù)纻H，確實也不奇怪?！?/p>
“年紀(jì)不大。你現(xiàn)在什么境界了？”
“我啊，還沒到玉璞境?！?/p>
“可以可以?！?/p>
“陳大哥，嫂子這么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著點，明里暗里喜歡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p>
“端明啊，你還是年紀(jì)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婦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歡，就算愛慕，也只敢偷偷藏在心里。嗯，倒是有個不怕死的，然后被我打暈掛樹上去了?！?/p>
“誰啊，膽兒肥得沒王法了，陳大哥你報個名字，小弟回頭就幫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當(dāng)官?！?/p>
“誰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混？”
“他叫趙繇，官不算大，才是你們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們意遲巷。”
“……”
“這就怕了？都說馬糞趙氏最混不吝，是大驪官場罵人的話嗎，顯然不是，夸人才對，可我看你，懸?！?/p>
“陳大哥你說笑話呢，一個刑部侍郎而已，我請他來，求他來！”
“呦，趙侍郎，這么巧，路過啊?！?/p>
少年趕緊轉(zhuǎn)頭，有個屁的趙侍郎，鬼都沒一個，少年大笑道：“他來了才好，官兒是大，可這么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么神仙術(shù)法，只需一拳下去，再一腳，就讓他打哪兒豎著來，就橫著回哪兒去……”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趙侍郎真來了，你再說下去，就要被他聽了去，這家伙心眼小，喜歡記仇。”
少年使勁點頭道：“一個大老爺們，記仇確實不好，不大氣?！?/p>
陳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夠。”
寧姚悄然回了客棧，故意隱匿身形，這會兒還是慵懶趴在桌上，順便聽著小巷那邊的閑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憐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伙拐到哪條溝里去了。
陳平安走出小巷，籠袖停步，等著那位師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師侄好像有點多，宮里邊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還有那個昔年擔(dān)任槐黃縣首任縣令的吳鳶。
街上那邊，大驪朝廷工部衙門的幾位供奉修士，正帶著人在那邊修繕街道，瞧見了那位青衫劍仙，也無言語，視而不見。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絕對會晾上一夜的。
大驪京城，是一個最幸運的地方，因為來了一個繡虎。
短短百年，就為大驪王朝打造出了一支邊軍鐵騎，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處劣勢可勝。偶有戰(zhàn)敗，武將皆死。
趙端明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這位趙侍郎，以前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過幾眼，原來長得真不耐啊，說句良心話，論打架本事，估計一百個趙侍郎都打不過一個陳劍仙，可要說論相貌，兩個陳大哥都未必能贏對方。
趙繇先與一位相熟的大驪工部官員打了聲招呼，然后蹲在那口“水井”旁邊，看了幾眼，這才走向小巷這邊，與陳平安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陳山主?！?/p>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都是同鄉(xiāng)，客氣什么，喊師叔就行。”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少年，陳大哥跟外人說話，有點嚼頭啊。
趙繇問道：“寧姑娘還沒回來？”
陳平安伸長脖子，看了看街道兩側(cè)。得遠(yuǎn)一點，才有大樹高枝。
趙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繇對寧姑娘的愛慕之心，天青月白，沒什么不敢承認(rèn)的，也沒什么不敢見人的，陳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陳平安笑呵呵，用驪珠洞天的家鄉(xiāng)方言，與趙繇說了句少年打死都聽不懂的言語，若是換成大驪官話的諧音，就是……都陰邊了我是癡嚴(yán)浪嚴(yán)寫新設(shè)……這他娘的都什么跟什么啊，趙端明聽得一頭霧水。
寧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陳平安在說什么，因為當(dāng)年曾經(jīng)聽過的小鎮(zhèn)方言，她后來都會用諧音一一記錄下來，比如這句話，就是陳平安在教訓(xùn)趙繇，都大晚上了，還是癡玩浪玩的，小心點。
這在他們兩個的家鄉(xiāng)那邊，算是一句家中長輩罵頑劣晚輩的口頭禪。
訥行也飲食。他拉事？
來找你有事。什么事？
少年趙端明聽得是如墜云霧，客棧那邊的寧姚，倒是已經(jīng)坐起身，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她都聽得懂嘛。
趙繇突然以大驪官話說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師祖到了仿白玉京，開始與人坐而論道了?！?/p>
陳平安點頭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p>
吵架有意思嗎？還好，反正都是贏，故而對于自家先生而言，當(dāng)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還是個吵架為何。
何謂圣人，以學(xué)問扶正人心，以道法縫補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寶瓶洲，桐葉洲，扶搖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發(fā)，花開尤艷，枯木逢春，水運凝聚，山根彌合，夏日炎炎，干旱處天降甘霖。
這份天地異象，如今還被浩然天下無形“壓勝”的陳平安，當(dāng)然會比趙繇更早感知。
趙繇忍了半天，說道：“陳平安，你跟我到底較個什么勁？”
陳平安說道：“看你不爽?！?/p>
趙繇氣笑道：“寧姑娘又不喜歡我，你不爽個屁啊?！?/p>
陳平安咦了一聲，“天底下竟有如此與師叔說話的師侄？”
趙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沒事了，我今晚就是過來見一見你這位勞苦功高的小師叔?！?/p>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沒這個必要，好好當(dāng)你的官，很多事情，別摻和，最少暫時別摻和。”
這句是真心話。陳平安到底還是希望家鄉(xiāng)小鎮(zhèn)走出去的同齡人，在外邊都混得好些，不至于太過落魄。
趙繇擺擺手，轉(zhuǎn)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guān)系如何，如果關(guān)系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shù)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zhuǎn)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jīng)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lǐng)兩份俸祿?！?/p>
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只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p>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強！”
陳平安笑道：“別學(xué)這個，沒啥意思，以后好好修你的道?！?/p>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么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么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dāng)，別看我年紀(jì)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p>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只是想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愈發(fā)心情失落，因為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xiàn)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guān)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biāo)炝?，你如今才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p>
少年默然。
然后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家伙！少年今天之前，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著了面，還可以聊這么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dāng)師父的人，當(dāng)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jīng)的傳道人，那么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yuǎn)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只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w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p>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么，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余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shù)？！”
青衫劍客，沒有轉(zhuǎn)身，只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nèi)，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
宮城內(nèi)。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后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只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dāng)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p>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dāng)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p>
后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zhuǎn)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guī)矩，文與武，武與文，都只說雙方聽得懂的話?！?/p>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面對太后的質(zhì)詢，老侍郎反而腰桿挺直幾分，“既然太后都問話了，那么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p>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jīng)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后，別生氣，董侍郎只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p>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閑氣。人不錯，八面玲瓏的，況且官當(dāng)?shù)靡膊粔?，禮部衙門運轉(zhuǎn)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松了口氣。
話是這么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謚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后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么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么。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圣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nèi)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p>
婦人笑道：“緊張什么，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guī)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后有文圣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圣這么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圣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面，但是我對此人，愿意心存敬重?！?/p>
婦人笑瞇瞇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dāng)，反正你只要別怕他就行了?！?/p>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后，依舊乘坐那輛只是換了車夫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只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只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云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只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么沒有信心?。俊?/p>
董湖愣了愣，眉頭緊皺。
安穩(wěn)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yuǎn)處，京城內(nèi)多處燈火如晝，照耀使得京城建筑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蒙蒙的昏黃薄紗，像那燈罩。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么的，我是什么都不懂，除了修行，就只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與大驪鐵騎，和無數(shù)個你我之輩。別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后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p>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zhuǎn)頭笑道：“關(guān)老子屁事！”
劉袈笑呵呵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jì)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rèn)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藥的郎中?！?/p>
董湖一時語噎，只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p>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嘆息，時而撫須點頭。
遙想當(dāng)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家伙，同年進(jìn)入翰林院，號稱讀書飲酒，吟詩提筆，兩各少年，意氣豪盛，冠絕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犖，趙之書法，揮磨矛槊……
那年大驪科舉，董湖與這位同年好友，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dāng)然了，后者年紀(jì)比自己還是要大了半輪，依舊不如自己少年神童。關(guān)老爺子，正好是當(dāng)年董湖他們會試的座師，而董湖初入官場那會兒，處處鋒芒畢露，結(jié)果在翰林院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個清貴頭銜，董湖當(dāng)時自認(rèn)仕途無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罵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罵，董湖就罵得更起勁，而且專門罵文官，不罵武將，痛快得很。
其實那會兒的董湖，才剛剛?cè)畾q，結(jié)果就已經(jīng)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分別贏得了一個“董潑婦”和“董罵街”的響當(dāng)當(dāng)綽號。
董湖停下腳步，關(guān)老爺子一走，如今墻角根那邊，就已經(jīng)沒了那一溜兒的磚頭。
當(dāng)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這里，伸手扶墻，吐得只覺得將心肝肚腸都嘔在了地上。
結(jié)果挨了一腳，董湖罵罵咧咧轉(zhuǎn)過身，等到醉眼朦朧這么一瞧，發(fā)現(xiàn)竟然是那位關(guān)老爺子，嚇得酒都醒了。
關(guān)老爺子當(dāng)時笑呵呵問道：“呦，我說誰呢，膽子這么大，敢在我這兒野狗撒野。原來是董修撰董大人啊?！?/p>
董湖是尊師重道的讀書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這位座師不是，當(dāng)場嚇得小雞崽兒似的，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
關(guān)老爺子笑瞇瞇問道：“董修撰，怎么只罵咱們意遲巷的文官大人啊，不罵那些篪兒街的粗鄙武將？”
董湖一聊這個就底氣十足，梗著脖子，照實說了答案，“罵文官，我這會兒年輕力壯，與誰干架都不慫，要是罵那些膀大粗圓的將種，像今天這樣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說了，咱們大驪邊軍，這些年接連大捷，我罵不出口，何況那邊隔三岔五，就要辦幾場白事，罵什么罵。”
關(guān)老爺子點點頭，“不錯，還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們肚皮上去，你小子要么是銀槍蠟桿頭，要么是腦子有坑，才會冷落了家里那么個俏媳婦，再這么下去，小心紅杏出墻啊?！?/p>
董湖那會兒頓時漲紅了臉，要不是自己的座師，他非要一記老拳過去。
最后關(guān)老爺子送給董湖兩句話。
“讀書人為官，心關(guān)所起，難關(guān)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運氣好點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夠，家世來湊。”
“有人來罵我，是非明了，錯不在我，偏要裝聾作啞，由他痛快罵去，卻是我得了便宜?！?/p>
董湖已經(jīng)酒醒了，當(dāng)時立即作揖拜謝。
不曾想座師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腦袋上，“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別說在翰林院坐了幾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條冷板凳，都是抬舉你了，還有臉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說？”
董湖還能如何，只能傻笑而已。
關(guān)老爺子陪著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說道：“罵得不孬，官場上就得有這么些個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著棍子出來趕人了。不過罵了十年，以后就好好當(dāng)官吧，務(wù)實些，多做些正經(jīng)事。只是記得，以后再有你這樣喜歡罵人的年輕官員，多護(hù)著幾分。以后別輪到別人罵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兒的第二句話，我就算是白說，喂進(jìn)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里，董湖默默記在心里。
“先生，你這是咋了？怎么瞧著一瘸一拐的？”
“剛才那一腳踹你，力氣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給揉揉？”
“滾一邊去?！?/p>
今天，已經(jīng)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將這些過往，默默記起。
可惜這一路走來，沒誰喝醉扶墻嘔吐，也沒個屁股可踹。
到了家門口，門房還等著沒睡，老侍郎卻只是坐在臺階上，靜坐許久，灑然一笑?；潞３粮“氚倌辏献勇?wèi)T怒濤聲，也曾說過不少硬氣話。
別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處，老元嬰修士還了馬車，就立即回了這邊，發(fā)現(xiàn)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只是好像有些不一樣，劉袈也沒多想，當(dāng)是小崽子又趁著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裝不知。
劉袈從袖中摸出塊刑部頭等的無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員才沒有阻攔，由著老元嬰走到了那處水井旁邊，劉袈探頭探腦看了看，頗為遺憾，若是那些劍道痕跡沒有被那女子抹掉，對于刑部錄檔的劍修，可就是一樁莫大福緣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劉袈就雙手負(fù)后，踱步回了巷口那邊，對少年說道：“瞧見沒，看看人家陳山主，找了這么個劍術(shù)通天的媳婦，以后你小子就照這個水準(zhǔn)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廝混，好姑娘都要嚇跑?！?/p>
趙端明說道：“師父，你咋個就沒找個師娘呢？”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么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風(fēng)流倜儻，只是無心男女情愛一事，不然別說一位師娘，一只手都數(shù)不過來。”
少年直不隆冬說道：“師父，你該不是在夢游吧，趕緊醒醒。”
皇宮內(nèi)。
宋和突然說道：“母后，不如還是我去找陳平安吧？”
婦人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找他能聊什么？與他寒暄客套，說你當(dāng)那隱官，久久無法返鄉(xiāng)，真是辛苦了？還是你陳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厲，多為大驪朝廷出力幾分？還是說，陛下要學(xué)那趙繇一樣，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氣，去認(rèn)個小師叔？！”
宋和欲言又止。
婦人柔聲微笑：“說了此事你別管，別被一場正陽山觀禮，以及寧姚的出劍，亂了分寸，陳平安那場問劍的底子是什么？看似無理，實則分寸。對付陳平安這種喜歡畫地為牢的山上人，我對付起來，比你更有把握?！?/p>
天祿閣屋頂上。
宋續(xù)有些心情復(fù)雜，正陽山的那場觀禮，陳平安那場問劍的詳細(xì)過程，他們不但有畫卷，甚至還專門仔細(xì)拆解過每個環(huán)節(jié)，本以為落魄山陳平安和那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已經(jīng)足夠不講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個出身劍氣長城的寧姚。
韓晝錦有些不以為然，小聲道：“劍術(shù)是高，模樣好看是好看，卻不算太出彩。”
余瑜躺在屋頂上，頭枕一只空酒壺，腦袋晃來晃去，翹起二郎腿，還是一晃一晃，隨口說道：“那寧姚姿容再不出彩，陳平安一樣配不上她?！?/p>
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舊是一罵罵倆。就像一個人的學(xué)問，可以多看書就有，唯獨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么有些發(fā)乎本心的“公道話”，與那避暑行宮的顧見龍差不多，真得靠天賦異稟。
擔(dān)任京師道錄的年輕道士，感慨不已，只是覺得這般登峰造極的驚艷劍術(shù)，豈會出現(xiàn)在人間。
那個在譯經(jīng)局尚未圓具的小沙彌，雙手合十，贊嘆道：“寧劍仙劍法無敵?！?/p>
宋續(xù)轉(zhuǎn)頭看了眼這個小和尚。
這個小沙彌曾經(jīng)單獨追捕過一位在各州流竄犯案的邪見僧，濫殺無辜，揚言被他打殺之輩，既有前世因果報業(yè)，此生當(dāng)受殺身之報，竟然還敢自稱只要哪天放下屠刀，依舊能夠立地成佛。還說小和尚你殺人，卻是破了殺戒的?；氐骄┏亲g經(jīng)局之后，小沙彌就開始閉門翻書，最終不但解開了那個心中疑惑，確定了那人錯在何處，還順便看了一零八樁佛門公案，等到小沙彌出門之后，道心澄澈，再無半點困擾，眼中所見，好像整座譯經(jīng)局，就是一處琉璃煥然的無垢道場，而佛門高僧所譯數(shù)十卷經(jīng)文，好像變幻為一尊尊佛門龍象。在那之后，小沙彌就一直在鉆研“有無空”三字。
宋續(xù)再看了眼那個父親曾經(jīng)是邏將的京師道錄，曾經(jīng)在一處地方州郡，與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條小巷中狹路相逢，轉(zhuǎn)瞬之間就分出生死，事后年輕道士被人找到時候，滿身傷痕，血肉模糊，靠墻跌坐在地，與那具尸體相對而坐，只是不知為何，年輕道士始終微微睜眼，臉上有些淚痕。
然后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
好像誰都有自己的故事?？珊孟裾l都不是那么在乎。
余瑜第一個察覺到宋續(xù)的心境變化，問道：“咋了？”
不等宋續(xù)給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經(jīng)大大咧咧道：“別多想，你反正沒有當(dāng)皇帝的命，這會兒都是金丹劍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頭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后說不定見著了你大哥的兒子，后者都白發(fā)蒼蒼老頭子了，結(jié)果見著你還是得喊一聲皇叔，哈哈，‘后生可畏’嘛，那就繼續(xù)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強。”
宋續(xù)忍俊不禁道：“是極是極，能受良言善語好道理，就可以變成有錢人。”
余瑜有些吃癟，惱羞成怒道：“別學(xué)那家伙說話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p>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續(xù)后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來，得是長春宮的仙家酒釀?！?/p>
余瑜干笑道：“我哪里買得起那么貴到無法無天的酒水，先前與封姨瞎扯的?！?/p>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彌陀佛，“余瑜的方寸物里頭，藏著七八壇?！?/p>
余瑜大罵道：“小禿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來由感嘆道：“小沙彌何時才能梳盡一百零八煩惱絲?！?/p>
余瑜愣了愣，大概是覺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兒，就暫且放過他一馬，敲木魚誰不會。
小和尚眼角余光微斜，哈。
韓晝錦提醒道：“余瑜，他在糊弄你?！?/p>
小和尚雙手合十，“宋續(xù)說得對，漂亮女子惹不起?！?/p>
宋續(xù)說道：“我沒說過?！?/p>
小和尚佛唱一聲，說道：“那就是做夢夢見宋續(xù)說過?！?/p>
作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廟，里邊供奉著一尊火德星君。
祠廟不大，而且不對京師百姓開外，只有每逢京師走水，或是地方上邊鬧災(zāi)，禮部官員才會來這邊。
封姨每次來京城這邊幫那撥孩子傳道，她就在這邊落腳。
搭了個花棚，擺放幾張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廟祝是個老嫗，只是凡夫俗子，因為上了歲數(shù)，如果不是因為火神廟這邊實在無事可做，早就可以換人了。據(jù)說之前朝廷就打算換個廟祝，禮部衙門那邊都錄了檔，但是某個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后沒來，才不了了之。
封姨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聽那壺中酒花的美妙聲響。
樹大招風(fēng)這個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圣一脈的齊靜春，大驪國師的崔瀺，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當(dāng)然還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寧姚。
大道高遠(yuǎn)，站穩(wěn)極難。尤其是那證道長生不朽？就更難了。甚至不是資質(zhì)不行，心性不夠，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學(xué)問足可支撐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繡虎，他選擇的那條所走之路，就是放棄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無法更換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人性吧，于人心泥濘里，處處開花，風(fēng)吹不搖落。
客棧還是沒有關(guān)門打烊，不愧是京城，陳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柜很夜貓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志怪小說，掌柜抬起頭，發(fā)現(xiàn)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什么時候出門的，怎么都沒個聲兒?！?/p>
陳平安笑道：“掌柜，與你商量個事兒？”
老人放下書籍，“怎么，打算花五百兩銀子，買那你家鄉(xiāng)官窯立件兒？好事嘛，算是幫它回鄉(xiāng)了，好說好說，當(dāng)是結(jié)緣，給了給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p>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結(jié)果老掌柜一個低頭彎腰，就從柜臺腳邊，略顯吃力地搬出個大花瓶，十幾兩銀子買來的玩意兒，擱哪兒不是擱。
陳平安幫著小心扶好，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同時漫不經(jīng)心問道：“掌柜這么晚還不睡？”
老人一邊仔細(xì)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臉色，好家伙，半點破綻都沒有，連那故意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沒有的，隨口答道：“我那閨女不著家，與幾個瘋丫頭逛夜市去了，這不還沒回來，反正沒事，就等著了，平時我早讓店伙計看門了。其實在這京城里，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只是我這當(dāng)?shù)?，又是晚來得女，她是家里最小的丫頭，不疼她心疼誰去，要是兒子敢這么鬧騰，雞毛撣子揍不死他。”
陳平安看了眼老掌柜，五十好幾的人了。
老人撫須而笑，“想當(dāng)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門小戶，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家閨女，必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走正門的?！?/p>
陳平安笑道：“是這個老理兒。一樣的，我要是有了個閨女，路上哪個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認(rèn)不出?！?/p>
老人點點頭，跟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柜臺上，道：“嘮歸嘮，這筆買賣怎么說？你小子倒是給句準(zhǔn)話。這么貴重一大物件放在柜臺上，給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賊?！?/p>
陳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過了底款，確實是老掌柜所謂的八字吉語款，青蒼幽遠(yuǎn)，其夏獨冥。
乍一看，有點像是道門青詞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御風(fēng)躡景，超舉青冥，可其實后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牽強想象幾分，唯一的古怪處，就是首尾兩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陳平安暗中運轉(zhuǎn)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細(xì)打量，結(jié)果還是發(fā)現(xiàn)這件花瓶，毫無異樣，沒有半點練氣士的痕跡，而陳平安對于燒瓷的土性，本就熟諳，還是走五行之屬的本命物煉化路數(shù)，依舊沒有察覺絲毫深意，這意味著這件花瓶至少沒有經(jīng)過師兄的手，不過確實是家鄉(xiāng)龍窯燒造出來的官窯器，能夠一路輾轉(zhuǎn)流落到這么個客棧，其實很講究緣分了。
陳平安就笑道：“掌柜的，是開門貨沒差了，以后找個懂行又兜里不缺錢的，對方要是不爽利，敢開價少于五百兩銀子，你老大可以罵人，噴他一臉唾沫星子，絕對不虧心。再就是這個八字吉語款，是有來頭的，很不同尋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間，取自天水趙氏家主的館閣體，集字而來?！?/p>
老人見不似作偽，喜出望外，結(jié)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柜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后就都住這里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柜臺底下，聞言后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后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p>
陳平安無奈道：“掌柜，你真的想岔了?！?/p>
老人伸出手，“別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yán)，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p>
跟我比拼江湖經(jīng)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柜的手掌，然后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柜一愣，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么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xù)掰扯幾句，老掌柜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那邊，然后是……從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guān)門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p>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p>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dāng)?shù)锰醢说傲耍?/p>
老秀才立即轉(zhuǎn)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后天大后天的，都沒個準(zhǔn)數(shù)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瘴葑雍芏唷！?/p>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嘆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后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p>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p>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只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zhuǎn)頭，只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
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zhuǎn)頭，看了眼人云亦云樓那個方向，然后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要面面相覷，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xué)了拳，離鄉(xiāng)之后，這樣的失態(tài)，屈指可數(shù)，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后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愿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愿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后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別認(rèn)不得我呀？
那只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只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p>
少女沉默片刻，然后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diào)戲我！”
老掌柜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別胡說，是咱們店里的客人?！?/p>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家伙身邊的時候，她側(cè)過身，腳步緩慢，然后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zhuǎn)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后轉(zhuǎn)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么攤上這么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臺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zhuǎn)過頭，片刻后再轉(zhuǎn)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別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么。”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p>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么會那么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