層層疊疊的水簾后面,是素昆那張畸變而彎曲的臉,中年人臉上寫滿了濃烈的鄙夷和不屑,我的刀法在他眼中是那么的不堪,幼稚到仿若孩童的玩鬧,當橫切出的驚鴻化作一縷黯淡的銀仙,將水簾一刀兩斷后,斬向素昆的側臉時,他也只是身體微微后傾,他躲閃的動作和時機都拿捏的恰到好處,一點不多,一點不少。
不出意外的話,接下來刀尖掠過他額角時,兩者的間隔只有五毫米,然而奇跡總是發(fā)生在意料之外,許相思發(fā)動的思維投影悄然生效,時間被放緩了,在無邊的水霧中,我看到金屬的刀身奇跡般的向外延展出了一小截,就是這細微到不可察覺的小小變化,讓傲慢的素昆付出了血的代價。
當他意識到不對時,已經晚了,刀鋒在他的額頭上開了一道口子,皮肉朝著兩側外翻,血涌了出來,露出了里面的森森白骨。
誰也沒想到,一個本就滿身血污身負重傷,搖搖欲墜的糟老頭子,竟然能傷害到素昆,這是一件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發(fā)生的事,素昆是高高在上的無想天,此人在外道的名頭極大,憑借神鬼莫測的刀法,被外道魔軍賜予了【生滅無妄】的稱號。
就算是在全盛時,我與此人比拼刀術,都不能占到一絲一毫的便宜,更何況現在的我,已是老態(tài)龍鐘,茍且在夕陽殘境之下?
我收刀回鞘時,刀柄與鞘口碰撞,發(fā)出一聲金屬輕響,這時,院子里的眾人才從無邊的錯愕回過神來,我的耳朵在蜂鳴,這一刀,幾乎掏空了我本就不多全部體力,我劇烈地咳嗽著,嘴里哇地吐出一大口鮮血。
我隱約聽到了封十九從后方傳來吶喊聲,她的嗓音是那么的沙啞,激動到都破音了,可惜我耳中的蜂鳴太過猛烈,沒能聽出她喊的是什么。
我看到二皇子和他的福生天們,表情變得一個比一個難看,有人臉色憋到紅白交替,憋了很久才哼出來:
“瞎貓碰死耗子,這都給他碰到了,運氣真好!”
又有人滿懷惡意地譏諷我道:“是啊,你看這老東西才出了一刀,竟然就給累吐血了,真是可悲啊。”
也有為素昆圓場的:“素昆看他老,故意讓他的,這才叫刀法大家的風度。”
素昆后退幾步,伸手摸了摸額頭上的血,中年人皺了皺眉,轉過身,看向那個為他圓場的福生天:
“你錯了,我沒讓他?!?/p>
眾福生天齊齊收聲,不解地看向他,素昆從衣袖里摸出針線,將額頭的刀口簡單縫合好,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慢慢脫去外衣,鞋襪,又解開褲帶。
這時候,連二皇子都看不下去了,皺眉問他:“素昆?你瘋了?你特么在干嘛?”
素昆也不理他,繼續(xù)脫自個的,他幾乎把自己脫光了,只穿著短褲站在眾人面前,素昆此刻的表情十分奇異,他張開雙臂,原地轉了個圈,沉聲道:
“看到了嗎?”
“你們阿修羅,把刀視為勇者的唯一兵器,外道又何嘗不是如此?我以刀入道,這一生未曾嘗過一敗,甚至在生涯數萬場嗜血絕境的較量中,敵人都不曾在我身上留下一道傷口。”
他沒有撒謊,他身體的線條勻稱,肌肉緊實,光滑的皮膚依舊保持著初生的完整性,從頭到腳,都沒有任何一絲疤痕。
“可是現在!”素昆猛地回過頭來,指向我大聲道:“你!是第一個在我身上留下傷疤的人!”
“先前是我小瞧了你,我不應該因為你衰老的外表而輕視你,這種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了?!?/p>
“你!值得被我尊敬!”
連素昆都這樣說了,那些本打算繼續(xù)譏諷我的福生天們,也不得不選擇收聲,可我依舊還在咳血,這個把白發(fā)扎成馬尾的糟老頭子,全身的衣物都被海水和血污打濕了,看上去狼狽無邊。
封十九見狀不對,趕忙沖我扔過來一葫蘆藥酒:“三坡,快喝下這個,它可以壓制你的傷勢!”
葫蘆在空中飛行,二皇子厲聲喊道:“素昆!給我砍碎它!”
素昆搖頭,并沒有出手:“我尊敬他,我不會這么做?!?/p>
二皇子頓時大怒:“我操!你裝你媽的清高呢?素昆你特么別忘了,你只是我花錢買來的狗!”
我接住葫蘆,拽開塞子仰頭大灌了一口,感覺一股烈焰順著喉間在胸膛散開,暴躁的熱流涌向全身,我終于不再咳嗽了,冰冷到幾乎失去知覺的指尖,也總算被填充了一些暖意。
素昆不理睬二皇子的謾罵,看著我喝光葫蘆里的最后一滴酒后,他沖我笑了笑:
“我缺錢,他給的太多?!?/p>
我扔掉喝空的酒葫蘆,也沖他笑了笑:“我懂。”
素昆看我的目光更加奇異了,瞇著眼上下打量著我:“你的刀法很好,你在天上,廖志堅在溝渠里,我想,你這樣的家伙應該和我一樣,一生未嘗一敗,全身上下也找不出一道疤痕?!?/p>
我擦了擦嘴角的血:“你錯了,我和你正好相反?!?/p>
說著我脫下泥濘的上衣,我身體上密密麻麻,縱橫交錯的刀疤,傷痕密密麻麻,何止千道?簡直觸目驚心!
人群里爆發(fā)出驚恐的嘩然,那些嘲諷過我的福生天,此刻內心一定很后悔,他們看到的是一個瘦弱腐朽的老人,他們看到的是從遠古走來的混沌兇獸,他們心里再清楚不過,這些傷疤意味著什么了——這個人的一生所經歷過的腥風血雨,一定是以【量劫】為單位衡量的,他的每一個對手幾乎都強過他千百倍,他這一生總是在越級挑戰(zhàn),他是卑微的塵土,卻用生命去反抗命運的不公。
他從濃稠的血河中走來,留下了這滿身傷疤,他在秦嶺,他崛起于東北邊荒,他曾沉浮于陰間,曾在無間地獄里蹉跎,他在版納起勢,在秦嶺綻放……那些恐怖到幾乎無法戰(zhàn)勝的,在他身上銘刻下傷疤的人們,如今早已成了他腳下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