繩子被放了下來,上頭還被系了一顆夜明珠,大約是怕坑底烏漆嘛黑的,他找不到繩子。
虞無疾卻沒急著上去,而是攢了攢力氣,將馬賊掀翻了。
他身體底下只壓著兩具白骨,但那白骨的胸腔卻被完全打開,刺穿了馬賊身體的,便是那尸骨的肋骨。
這具尸體的主人,也不知道生前遭了多大的罪。
又看了一眼已經(jīng)沒了生氣的馬賊,他這才抓住繩子,輕輕拉了拉,陸英很快就察覺到了,繩子開始慢慢上升。
“還好馬匹沒跑。”
陸英將系在馬鞍上的繩子解下來,不然她自己是沒辦法將虞無疾救上來的。
身后卻并無回應(yīng),她收好繩子,回頭看去,就見虞無疾坐在天坑邊上,抬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
“……你還好嗎?”
虞無疾又抹了把臉,“沒事……剛才,我好像看見你掉下去了?!?/p>
所以,虞無疾會下去,是因為看見她下去了?
陸英垂下眸子,為了這條商路,他還真是豁得出去。
“我是想把他推下去?!?/p>
她開口解釋,緩步走到天坑邊沿,手腕卻被一把抓住,虞無疾的力道極大,仿佛要將她的手腕攥下來一樣。
“別靠這么近。”
他沒起身,但態(tài)度很強(qiáng)硬。
陸英沒有和他計較,只用下顎示意了一下里頭:“這個地方,有根釘進(jìn)巖壁里的繩子,只要找準(zhǔn)地方,就不會掉下去?!?/p>
手腕上的大巴掌抖了一下。
“一根繩子?”
虞無疾聲音發(fā)顫,“一根繩子你就敢以身犯險?你就沒想過萬一嗎?若是出了意外……”
“這座天坑我很熟悉?!?/p>
陸英不大喜歡這種對話,她要做什么,怎么做,不需要任何人來指手畫腳。
尤其是,一個滿是利用的人。
但虞無疾剛才掉進(jìn)去,雖然不是為了救她,可也算是被她連累,所以她還是耐著性子解釋。
“我每年出關(guān)兩趟,每次都會來這座天坑,不會出錯?!?/p>
她往里面張望了一眼,夜色太暗,其實什么都看不清楚,可她仍舊能感覺到有數(shù)不清的目光在回視著她。
“那個人,他必須死在這里?!?/p>
這是她欠他們的。
“你和他有仇?”
虞無疾意識到了什么,“這群馬賊,劫掠過你的商隊?為什么不告訴我?”
那這坑里的尸骨……
“這里的尸骨,都是我的人?!?/p>
陸英輕聲開口,算是印證了虞無疾的猜測。
想起那滿地的白骨和干尸,虞無疾指尖驟然一緊,都說出關(guān)兇險,他也知道確實不容易,可看見那么多尸骨,那口口相傳的兇險,才算是被具象化。
這是一條用人命鋪出來的路。
“那角上的三具尸骨,”陸英指了指對面,“是我的三個小丫頭,我十二歲那年買的,現(xiàn)在只剩了月恒一個?!?/p>
陸英坐了下來,她其實不想說這些往事,可大約是睹物思人,又或者是她太久都沒和人提起過這些人了,怕自己忘了。
“我那年第一次跑船行商,賺了些銀子,就買了四個小丫頭?!?/p>
“十五歲那年,我說要出關(guān),她們就跟著我來了,都不問問有多危險?!?/p>
她目光悠遠(yuǎn),仿佛看見了三道嘰嘰喳喳的影子。
“三年,她們就長眠在了這里……”
“剛才馬賊掉下去的位置,底下躺著的是陸家的老掌柜,當(dāng)年我跑商的時候他就暗中跟著我,老人家年紀(jì)大了,總愛操心?!?/p>
她聲音輕緩,“我出關(guān)的時候,他都退下去了,卻又偷偷跟了上來,怎么勸都不肯走?!?/p>
“后來,他就再也沒回去。”
那是她第一次出關(guān)北上,她以為自己做足了準(zhǔn)備,她請了最好的鏢師,選了最可信的伙計和下人。
可那些人,一個都沒回去,他們遇見了沙漠里最殘忍強(qiáng)悍的一隊馬賊。
她親手把自己的親人,送上了絕路。
“還有那邊……”
“陸英,”虞無疾抓緊了她的手腕,“夠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為什么陸英會縱容陸家人那么久,她明明有本事甩開他們,卻一直縱容他們吸自己的血。
“關(guān)外兇險,這不是你能控制的?!?/p>
他不大會安慰人,絞盡腦汁,也只能憋出這么一句話來。
陸英側(cè)頭咳嗽起來,虞無疾連忙想給她順背,可又忽然想起來,自己這雙手剛才翻找了無數(shù)尸骨。
“少師別誤會?!?/p>
猶豫間,陸英已經(jīng)止住了咳嗽,聲音發(fā)啞,吐字卻十分清晰,“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我還有很多很多事情沒做完,就比如當(dāng)年那群馬賊,散得整個沙漠里都是,我會一個個找出來,帶到這里,殺了他們。”
“還有這條商路,我搭了那么多人命進(jìn)去,不打通,我是不會出事的?!?/p>
她側(cè)頭看著虞無疾,“少師下次,別這么莽撞了,我還是那句話,我不會讓商路出事,所以少師,完全不必?fù)?dān)心。”
虞無疾怔了一下,陸英這話,什么意思?
可不等他開口詢問,一隊火龍迅速靠近,單達(dá)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傳了過來:“主子?陸姑娘?你們在這里嗎?”
陸英應(yīng)了一聲,大約是嗆了風(fēng),咳嗽得越發(fā)厲害,有道人影迅速靠近,將一件衣裳披在了陸英肩頭。
是蕭棲時,他隨同眾人一起找了過來。
單達(dá)落后一步也追了上來:“陸姑娘,你沒事吧?”
他嘗過那馬賊的窩心腳,知道他的厲害,見陸英毫發(fā)無傷,很有些驚喜。
“托龍公子的福,我沒事……他在后頭。”
單達(dá)應(yīng)了一聲,倒是不怎么擔(dān)心虞無疾,既然陸英沒事,那虞無疾應(yīng)該也沒事。
可他還是找了過來,只是一靠近就愣住了。
火把光亮的映照下,虞無疾整個人都狼狽不堪,衣裳被磨得不成樣子,裸露的皮膚上都是傷痕。
“……主子,您沒事吧?”
他連忙湊過來查看他的傷,發(fā)現(xiàn)頗有些嚴(yán)重,連忙要把他拉起來,“商隊里有大夫,這傷得讓他看看?!?/p>
虞無疾卻紋絲不動,單達(dá)有些茫然:“主子?”
“我動不了。”
虞無疾啞聲開口,單達(dá)聽出不對,又看了他一眼,這才察覺到他的身體一直在顫抖。
“主子,你是不是冷???”
虞無疾沒言語,只抖著手搓了下臉頰,雖然已經(jīng)看見了活的陸英,可后怕卻仍舊在折磨他。
現(xiàn)在他腦海里閃過的,都是陸英方才跳下去的樣子,明知道是假的,可每次閃過,他的心臟還是會控制不住地緊縮,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抬手抓了抓頭發(fā),一聲低語溢出來:“禽獸就禽獸吧,老子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