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那邊帶著希望,開始入睡。
季如歌這邊還在忙著安排其他的事宜。
她的手指劃過粗糙的北境輿圖,最終停在黑石城東北方向一片不起眼的山坳標(biāo)記上——暖谷。
指尖敲了敲旁邊標(biāo)注的幾行小字:地?zé)嵴趄v,四季不凍,硫磺味濃。他移開手指,目光又掃過黑石城外那片平坦開闊、冬季被厚雪覆蓋的河灘——雪原。最后,落回城內(nèi)一片預(yù)留的空地。
“印?!奔救绺璧穆曇粼诳諘绲臅坷镯懫?,沒什么起伏,卻帶著千鈞之力。
管家垂手肅立,屏息凝神。
“傳單,五千份。用韌皮紙,厚實些?!奔救绺璧恼Z速不快,字字清晰,“畫,要鮮亮。暖谷那邊,找畫師去,畫那熱泉冒白氣,水汽里有人泡著,露肩膀,臉上帶笑,旁邊再畫個冰雪封山的景,襯著。
雪原那塊,畫上冰雕,越大越稀奇越好,什么龍啊鳳啊麒麟啊,再畫些小人圍著看,點燈籠,天上飄雪。城里那塊空地,畫上高臺,紅布頂子,上面畫些翻跟頭的、踩高蹺的、噴火的、還有猴子騎馬!字要大:‘北境奇觀,冰火同天!北境城邀您賞冰雪奇雕,沐地?zé)嵘袢^百戲絕技!’”
管家飛快地在小本子上記著,墨跡淋漓。
“再印冊子,一千本。厚點,配圖,字寫清楚。”季如歌繼續(xù)道,“暖谷溫泉,怎么個好法,水多熱,治什么筋骨酸疼,硫磺味是仙氣。冰雕節(jié),在哪辦,冰雕都有什么名堂,夜里點燈啥景致。
百戲班,演什么,一天幾場。還有,吃的,北境烤全羊,冰窖里存的凍梨、凍柿子。住的,城里新蓋的‘暖閣客?!?,炕燒得熱,窗紙糊得厚,聽不見風(fēng)聲。最后,”
他頓了頓,“寫明:北境城城專備‘暖龍車’,鐵皮包著,里頭燒著暖爐子,車接車送,從南邊幾個大城定點發(fā)車,一路暖著到北境!車錢包在旅費(fèi)里?!?/p>
“是,東家!小的這就去辦!”管家合上本子。
“傳單,”季如歌最后補(bǔ)充一句,目光落在窗外鉛灰色的天空,“往南邊撒。京城、洛州、江寧、蘇杭…水路碼頭,陸路驛站,茶樓酒肆,富戶商賈的門縫里塞。冊子,給那些大車馬行、大商號的管事送去。”
韌皮紙印的傳單,顏色果然鮮亮得扎眼。暖谷溫泉里泡著的男女,愜意地瞇著眼,皮膚紅潤,背景是覆蓋著厚雪的墨色山巒,冰火對比極其刺目。巨大的冰雕龍盤旋欲飛,晶瑩剔透,被無數(shù)點著紅燈籠的小人仰望。百戲班的高臺上,噴火的藝人張大口,火焰躥起老高,踩高蹺的仿佛要戳破天。碩大的墨字沖擊著視線:“冰火同天!黑石城邀您賞冰雪奇雕,沐地?zé)嵘袢^百戲絕技!暖龍車接送,寒風(fēng)吹不著!”
這些刺目的紙片,隨著南下的商隊、驛馬,雪花般飄進(jìn)了溫暖的南方城鎮(zhèn)。它們被塞進(jìn)茶館的條凳縫隙,貼在驛站斑駁的土墻上,丟在碼頭腥咸的風(fēng)里,甚至被機(jī)靈的小乞丐疊成紙鏢,嗖地射進(jìn)富戶人家虛掩的門縫。
“北境?那鳥不拉屎的凍死鬼地方?”京城茶樓里,一個裹著錦緞棉袍的胖商人捏著傳單,嗤笑一聲,抖得腮幫子肉顫,“還泡溫泉?冰天雪地脫光了跳池子?怕不是腦子凍壞了!”
旁邊一個走南闖北的行商卻湊過來,仔細(xì)看了看傳單上那冒著白氣的暖谷和巨大的冰龍,又翻到背面看那“暖龍車”的說明,沉吟道:“嘶…這鐵皮車…倒像是真的。前些日子我在北邊道上,遠(yuǎn)遠(yuǎn)瞧見過那噴黑煙的大家伙,跑得飛快,聲如牛吼。若真如這上面說的,車?yán)餆癄t子…倒也不是不能去開開眼?”
江寧府綢緞莊的少東家,被塞進(jìn)手里的彩頁吸引。冰雕的鳳凰剔透玲瓏,百戲班噴火的畫兒驚險刺激?!暗本痴嬗羞@景兒?還有那暖龍車?”少年眼里閃著新奇的光,“整日在家也悶,不如去看看?聽說那邊的皮子也好…”
洛州驛站墻根下,幾個歇腳的腳夫圍著傳單指指點點?!昂伲】催@大冰坨子雕的龍!乖乖!”“泡熱池子?這大冷天…”“管他呢!反正有那啥暖龍車!吹不著風(fēng)!工頭說了,下月跑完這趟貨,歇幾天,咱也湊錢去瞅瞅?”
質(zhì)疑、好奇、心動,如同投入油鍋的水滴,在溫軟的南地悄然炸開。一些膽大又閑錢豐厚的,率先動心。
十日后。京城南郊驛站。
天色未明,寒風(fēng)刺骨。驛站旁的空地上,已聚了二十來人。多是穿著厚實裘皮或簇新棉袍的富戶模樣,帶著仆役箱籠,臉上混雜著早起的困倦和對未知旅程的興奮與忐忑。幾個穿著半舊羊皮襖、縮著脖子的腳夫蹲在角落,好奇又敬畏地打量著場地中央的怪物。
三輛季家鐵皮車,如同沉默的巨獸臥在黑暗中。粗大的煙囪指向鉛灰色的天空,車身覆蓋著冰冷的灰黑色鐵甲。幾個季家伙計正忙碌著,用粗大的鐵鉤打開車腹側(cè)面的厚重鐵門,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間。另幾個伙計扛著大筐黑亮的煤塊,嘩啦啦倒進(jìn)車尾一個特制的鐵斗里。
“都聽好了!”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裹著厚皮襖,舉著鐵皮喇叭,聲音在寒風(fēng)中異常清晰,“按之前交錢登記的順序排隊!一家一戶挨著上!行李放下面貨廂!人上上面客廂!動作快!辰時發(fā)車,過時不候!”
王栓柱也在人群中。他穿著漿洗得發(fā)硬、但還算厚實的棉衣,胸前掛著一塊嶄新的木牌,上面刻著“暖龍車隨護(hù)叁”。
他用力搓了搓凍僵的手,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挺直了腰板。這是季管事新給的差事——跟著暖龍車跑一趟,路上幫著照看車上的煤爐子,到地方幫著引路跑腿。工錢比扛石頭多一倍!還管飯!
富戶們在家丁仆役的簇?fù)硐拢⌒囊硪淼夭戎刂频蔫F梯,鉆進(jìn)那黑洞洞、還帶著機(jī)油和鐵銹味的客廂門。一進(jìn)去,驚呼聲便從車廂里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