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一張方臉陰沉似水，一雙劍眉飛揚而起，盯著面前跪伏于地的魏王李泰，一字字問道：“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誰的意思？”

    李泰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心里砰砰亂跳打鼓一般，抑制著恐懼使勁兒咽了口唾沫，小聲說道：“父皇明鑒，今日前來乃是兒臣自己的主意，與旁人絕無干系。只不過，兒臣斗膽，伏乞父皇準(zhǔn)予一眾成年之兄弟一起就藩，為父皇鎮(zhèn)守江山，佑我大唐千秋萬代！”

    這等話語明顯違背了父皇的意志，他自己早已經(jīng)出了一身冷汗。

    御書房內(nèi)陷入一陣寂靜。

    李二陛下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虎目之中光芒閃現(xiàn)，太陽穴一鼓一鼓，顯然正在壓制著怒火。

    李泰留著冷汗，兩股戰(zhàn)戰(zhàn)等著來自于九天之上的雷霆震怒。

    門口的內(nèi)侍總管王德更是心里哀嚎，魏王殿下您這是想要作死不成？

    良久，李二陛下方才開口道：“出去吧。”

    沒有準(zhǔn)許，也沒有駁回，甚至連一個“再議”的說法都沒有。

    李泰連一個字都不敢多說，恭聲道：“喏！”

    從地上爬起身，低著頭不敢看面前的李二陛下，后退了散步，這才轉(zhuǎn)身走出御書房。

    外頭的冷風(fēng)襲來，李泰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這才發(fā)覺中衣已經(jīng)完全被冷汗浸透。瞧瞧吁出口氣，不敢多做停留，快步出宮而去。

    ……

    御書房內(nèi)，李二陛下靜坐椅上，一動不動。

    良久，猛地劈手抓起一旁茶幾上的茶壺，奮力投擲于地。

    “砰！”

    晶瑩剔透的邢窯白瓷茶壺掉在堅硬的金磚上，頓時四分五裂，碎成一地碎片，四處飛濺。

    門口的王德嚇得一個哆嗦，連忙喊過來一個門外的內(nèi)侍取了掃帚，進(jìn)了御書房將碎片收拾干凈。

    王德這才躬著身子來到李二陛下面前，小心翼翼問道：“陛下何故發(fā)怒？”

    “何故發(fā)怒？”

    李二陛下反問一句，鐵青著臉怒道：“難道你沒看見，朕的兒子居然敢當(dāng)著朕的面，公然駁斥詆毀朕的意志嗎？”

    王德面上疑惑，說道：“魏王殿下的確有些不敬，當(dāng)年那一道世襲刺史、封建天下的詔命乃是陛下親口銷毀，如今又豈能出爾反爾，再次設(shè)立呢？不過陛下也不必惱怒，大抵是魏王殿下這兩年在長安也煩悶壞了，雖然極力籌建天下社學(xué)，可畢竟關(guān)系到海量的錢帛，難免有些時候無以為繼，想著干脆跑去地方上逍遙快活，眼不見心不煩?！?br />
    “放屁！”

    李二陛下怒火熊熊，罵道：“他那里是想要封建一方、割地稱王？‘所有成年皇子盡皆離京就藩’，你聽聽這話什么意思？還不就是想要稚奴也出京就藩，再也不能回到長安，遠(yuǎn)離儲位之爭！娘咧！這江山市老子的，老子想要傳給誰就傳給誰，哪里輪得到他這個孽障指指點點？”

    越說越氣，一抬腳，將茶幾“砰”的一聲踹飛出去，幾只茶杯也滾落地上摔得粉碎。

    好好一套邢窯白瓷茶具壽終正寢……

    這個逆子，居然以這種方式來諫言，讓老子打消傳位給稚奴的念頭，更結(jié)束朝中的儲位之爭，長能耐了??！

    這小子不是一貫立場堅定，不摻和進(jìn)儲位爭斗當(dāng)中么，怎地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敢奓著膽子在老子面前諫言？

    李二陛下怒氣沖天，想了想，問道：“你說，會不會是房俊那廝背地里攛掇魏王？”

    嘴上說什么請求就藩，理由一套一套的聽上去似乎真是那么回事兒，實則是在委婉的勸諫自己熄了易儲之心，免得將來有可能兄弟相殘，分明就是假道伐虢之計策。

    在他看來，李泰這幾年一直致力于大唐的教育事業(yè)，早已經(jīng)放棄了爭儲之心，更不愿摻和進(jìn)太子與晉王的競爭之中，這會兒毫無征兆的提及世襲刺史、分封天下之舊事，進(jìn)而斷絕晉王的爭儲之資格，甚至干脆前往封地就藩，極有可能是有人在他的背后攛掇蠱惑。

    按照“得利最大嫌疑最大”的原則，太子一系的嫌隙 的嫌隙難以洗脫。

    可太子絕不可能有這份陰險的心思，于志寧等人學(xué)問足夠，但略顯迂腐，更是很難想得出這等迂回曲折的策略，只有房俊那廝嫌疑最大。

    王德哪兒敢說是或不是？

    趕緊岔開話題道：“之前魏王殿下并無這等心思，是不是昨日房府酒宴之上發(fā)生了什么？而且以老奴看來，目前重要之事并非魏王殿下這番心思從何而來，而是其余諸位皇子是否有著同等心思？”

    他跟隨李二陛下多年，深得信任，卻也不敢貿(mào)然牽涉進(jìn)這等事情之中。

    李二陛下先是一愣，旋即眉頭深鎖。

    這份提醒來得的確有道理，如果這是李泰一個人的舉措，可以說是他見不得太子與稚奴這般繼續(xù)爭斗下去，有可能會危及到皇族的和睦，可如果自己所有的兒子都有了這份想法，那就表示所有人都對稚奴奪嫡成功之后的前景并不看好，稚奴做下的所有保證，在他們看來都不可信任。

    如真是那般，那么稚奴到底能否在登基之后善待兄弟、履行諾言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因為一旦自己的這些個兒子們心中對未來存疑，認(rèn)為稚奴登基之后會將他們一一剪除，以確?；饰恢€(wěn)固，那么他們很有可能在稚奴登基之前的某一個時刻，紛紛造反。

    知子莫若父，對于自己這些個兒子的脾性，李二陛下再也清楚不過。

    或許他們都是重情重義愛護(hù)手足的，可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哪怕最沒出息的越王李貞、蜀王李愔，也絕對不會在厄運降臨之時束手待斃，即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fù)，也定會奮力一擊！

    你還不能怪罪這些兒子們杞人憂天，畢竟皇權(quán)座下尸骸如山，稚奴將來以幼子之身份登基，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為了鞏固自己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對所有有資格角逐皇位的兄弟們下手，實在是合理不過。

    你不能僅憑一句承諾，便讓所有人都消除擔(dān)憂。

    為了讓自己最看好的兒子登上皇位繼承大統(tǒng)，卻害得一眾子嗣紛紛丟命，甚至手足相殘，劃得來么？

    自己以往最為看重兒子們能否相互有愛兄友弟恭，可為何到了最終卻亦有可能因為自己的一意孤行，親手將自己的兒子們送往自相殘殺的絕路之上？

    更令他猶豫的是，他想要易儲的理由是覺得太子婦人之仁、性格懦弱，未必能夠堅持自貞觀初年便制定下來的國家戰(zhàn)略，進(jìn)而導(dǎo)致貞觀一朝所有的心血成果付諸東流。

    可現(xiàn)在太子的表現(xiàn)已經(jīng)越來越好，甚至在最受詬病的性格之上也漸漸有些強(qiáng)勢起來，數(shù)次在自己面前不卑不亢據(jù)理力爭，這樣的太子已經(jīng)慢慢的趨于正軌，成為帝國合格的接班人，自己還有什么理由易儲？

    就算強(qiáng)硬易儲推稚奴上位，朝中大臣、天下百姓會怎么想、怎么做？

    李二陛下再一次陷入糾結(jié)當(dāng)中，一貫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覺得自己進(jìn)退維谷、取舍兩難，再不復(fù)當(dāng)年的殺伐決斷、英明果敢，要知道當(dāng)年虎牢關(guān)外親率玄甲鐵騎以三千對十萬決死沖陣之時，亦未有這等彷徨不決。

    不久之后，剛剛回到玄武門外“百騎司”駐地的李君羨，再一次被李二陛下召回到宮中。

    “自今日起，嚴(yán)密監(jiān)視諸位皇子的言行舉止，但凡有抱怨儲位之爭者，亦或是言及分封天下之事者，都要掌握其具體之言論，并且及時回報，絕對不得延誤。”

    “喏！”

    李君羨莫名其妙，不過卻也不敢多問，照做就是了。

    李二陛下面色陰沉，道：“還有，監(jiān)視趙國公以及一眾關(guān)隴權(quán)貴，若是有什么觸犯刑律之處，立即通知大理寺與刑部予以緝拿……”

    說到此處，想了想，又搖頭道：“算了，只去監(jiān)視諸位皇子就好，關(guān)隴權(quán)貴們先由著他們吧?！?br />
    關(guān)隴貴族們行事恣無忌憚，根本不將大唐律例放在眼中，作奸犯科之事數(shù)之不盡，想要證據(jù)確鑿很是簡單，可那又能如何呢？一旦大動干戈，必然導(dǎo)致朝局動蕩，可若是不疼不癢，他們又不會在意。

    忍一忍吧，再忍一忍。

    如今大雪飄飛天寒地凍，距離春天也就不遠(yuǎn)了，眼下，所有的一切都首要保證東征之順利，待到東征之后，朕再與你們這幫混賬一一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