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辯小心詢問:“陛下,太尉入城前又呈文書至,要召他入宮嗎?”
“不用了,讓他明天朝議來便是?!碧熳訐u頭:“可有參他的?”
“目前只有一人參他,文書也是剛送到的?!睆堔q回答。
“誰?”
“并州陸軒?!睆堔q將東西遞了上去。
天子看過后,點頭贊道:“板蕩識誠臣,陸軒這樣的人不能忽視,否則冷了忠臣之心。你替朕回批他,過問他的身體、讓他好好處理并州內(nèi)務(wù),就說并州百姓便托付給他了?!?/p>
“好?!睆堔q點頭,多問了一句:“至于他所言,先不回他?”
“先擱著,不要急?!碧熳诱惺郑骸叭∫粡埐⒅莸妮泩D來?!?/p>
“是。”
“上黨、太原、定陽……也就是說,這三郡六皇子都收回來了?”
“是。”
“根據(jù)朱龍的說法,除上黨外,另兩郡在‘不得已’時,都在他放棄的計劃中?”
“是。”
張辯再次點頭后,覺得頗為不妥,解釋道:“他的說法是西原軍勢過強,定陽只是倉促破城,并未完全收復(fù);太原之地,重整的時間不夠,而且首當其沖。”
“如果董然能召回六皇子分出的數(shù)部,則此地可守;如果召不回來,還是要以保全大局為要。”
“好一個保全大局!”天子嗤笑一聲:“你瞧一瞧,三公就是三公,哪怕以前是個武人,做了三公后也這么會說話了,真是叫人反駁不得??!”
張辯揣測君意,問道:“要安排幾個人彈劾他嗎?”
“你急什么?”天子瞥了他一眼:“現(xiàn)在把他拿了,誰替朕去拿下并州?并州的事辦好了,朕就算他是對的。”
“并州的事沒有辦好,任由他話說的再漂亮,也是要和他算賬的?!?/p>
——次日,朝議。
朱龍將并州軍情再說了一遍。
當然,在此處,他不會將什么‘殘民害皇子,自擔罵名’的話拿出來。
那都是講給下面人聽得,當眾怎么可能?
莫說主動提,別人這樣說,朱龍也必是要反駁的。
這不,朱龍話音剛落,魏仲文便頂了過來:“太尉這樣安排,將六皇子和諸多將士置于何地?”
“迫于時、迫于勢!”朱龍正色回應(yīng):“彼時西原大軍忽至,勢如天傾,又因霍洗憂分兵,使二皇子未能拔開雁門,北邊頃刻失守,大軍一擁而入。”
“在我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如你所言,我若舉兵入定陽,則全軍上下,俱為西原所困,則非但定陽、太原不能保,上黨也必失!”
“上黨失、全軍淪,河內(nèi)又如何守得???那可是傾天之勢!”
“撤退各路兵馬,保全有生力量,退守要隘,難道這條路錯了嗎?!”
錯了嗎?
沒有錯。
是的,站在朱龍的這番說辭中、或者站在中樞這些人的立場上,朱龍的辦法是最穩(wěn)妥的。
雖然犧牲了定陽、可能犧牲了周徹和那些軍士、已經(jīng)犧牲了到手的太原……卻也把滿盤皆輸?shù)娘L險降到了最低。
換句話說,朱龍的作法,是以暫時性的吃虧,換來大局上的穩(wěn)固——他這么做,再怎么輸,也就輸一個并州;他不這么做,一旦輸大了,那就不是一個并州能兜得住的了。
為何在皇甫韻、盧晃、徐巖等人看來,他的舉止罪大惡極,甚至愚蠢不可取呢?
因為最大的‘虧’,是由周徹吞下去的!
對于天子和中樞來說,暫時輸?shù)氖菐讉€郡,重整兵力還能拿回來。
但對于周徹而言,輸?shù)氖撬菞l命,是他的一切和所有!
至于甄武、赤延陀入定陽,能否盤活全局,這誰也不知道,畢竟沒發(fā)生;
至于周徹撞出重圍、擒殺兩王,卻因無人接應(yīng)被困死,他們更沒法知道——如果周徹死在定陽,那這件事就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徐巖看了一眼立在那沉默的皇甫龍庭,內(nèi)心有些無奈,他算是明白,昨日他見到皇甫韻后為何說那番話,更是差點氣的蓋越拔劍砍他了。
“接下來如何用兵,諸卿可有建議?”天子再問。
搶在朱龍之前,周崇開口了:“從定陽進兵吧!六殿下和諸軍被困于此,從此而入是無問題的?!?/p>
朱龍能答應(yīng)嗎?
絕無可能!
“萬萬不可!”朱龍連忙道:“非我置六皇子于不顧,而是定陽屬偏地,且西原人在此有相當準備?!?/p>
“我以重兵擊定陽偏地,而西原以主力擊我主地?!?/p>
“一旦西原人先得手,則京都北門大開,屆時天下震動,悔之晚矣!”
雙方爭論的重點,無非兩個:救人和救地。
定陽,偏僻和封閉,拿下來對拿下整個并州有幫助,但意義不會太大;更要緊的是這里面西原人早就做好了安排,你現(xiàn)在去能拿回嗎?
你能搶在蕭后打進上黨之前拿回嗎?
你能搶在六皇子被吃掉之前拿回嗎?
眾人不提,但在多數(shù)人看來……現(xiàn)在的六皇子,只怕已被消化干凈了!
或許,噩耗已在奔來雒京的途中都說不準。
打定陽,就是拿援軍重兵,抱著一點可能去救不一定還活著的周徹。
但要是走上黨、太原這條路,那就一定能迎上西原主力。
進,可與蕭后決戰(zhàn),收服整個并州;退,也能扼守強敵,將敵人的腳步擋在羊頭山以北。
開口之前,周崇便清楚,自已說的話一定會被反對,而且反對的不只會是朱龍和那些武人,還有其他中立朝臣和天子!
果然,在朱龍說出這話后,大批朝臣出列:“殿下固然要救,可強敵不可不防!”
掀屋頂?shù)脑捴艹缯f了,接下來便交給盧晃開窗了,他道:“殿下要救,強敵也需防,何不行兩全之策?”
天子看向他,笑了一聲:“司空有兩全之策?”
“主力不動,依舊走上黨、太原這條路進兵。”
“西河方面,抽調(diào)兵力往北策應(yīng)、探查殿下和被困我軍情況;待摸狀況后,再征調(diào)所有可用之人力、物資,想辦法輸送到殿下手中。”
這是昨天皇甫龍庭拿的主意,認為得可行之法:周徹只要還活著,他手上必然有兵,有兵加上有糧、有后勤,西原人就吃不掉他!
“難以為繼?!敝忑垏@了一口氣,道:“并州本就缺糧,經(jīng)歷大災(zāi),百姓、衙役、軍隊全靠中樞供應(yīng),如今又添新兵!”
“再則,如果不能建立通暢的后勤線便要送糧,消耗更大……這于援軍主力而言,壓力太大,甚至有可能招致失敗?!?/p>
說到這,他將聲音提高,目視天子:“陛下!臣認為,一切的重中之重,在于拿下并州、擊退強敵!”
他很清楚,這位天子,最想要的是什么。
“走定陽不行,送些糧食調(diào)些支援也不行,這不就是擺明了要六殿下身死嗎?”大宗正怒了,直言道:“莫非太尉有什么不可言之隱,要讓殿下張不了口???”
朝堂嘩然!
這句話,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爭論,而是人身揣測和攻擊了。
如果說話的人不是大宗正,少不得要不死不休的。
而一貫不干政事的大宗正態(tài)度如此尖銳,卻又讓人不得不重視。
畢竟,保護宗室……還是一位如此杰出的皇子,是他職權(quán)所在。
看這架勢,大宗正是要拿‘皇子出事’這項罪名來壓太尉了!
朱龍為之一怔,心中漸騰起一股后怕,而后又讓他壓了下去。
沒有回頭路走的!
大宗正愈是要追究,自已便愈是要將六皇子按死在定陽。
死人不會開口,死人沒有價值,面對擁功的自已,大宗正便是再憤怒,也只能不了了之。
“大宗正此言,朱龍萬難承受!”朱龍立馬叫屈起來:“我為臣,怎敢害皇子?如此施為,實在是大局和軍事所迫,若大宗正執(zhí)意追究。將我撤職可、下獄可、問斬亦可!”
“那就撤職!你做不了換個人來做!”周崇怒道。
這話已超出他官職的界限,儼然是把謹慎使用的皇族身份搬了出來。
他掃視殿中群臣,道:“老夫平日的為人,諸位也是知曉的,我不是不顧大局,也不是不講軍事?!?/p>
“我同意援軍不直接去定陽,可你們方才也說了,殿下要救!既如此,分出一些輜重和人力去救一位為國血戰(zhàn)的皇子,難道也有錯嗎!?”
諸臣沉默。
萊陽侯、建義將軍儲聞聲開口:“大宗正,太尉也是在兵言兵。并州輜重壓力大,總不能讓軍士們餓著肚子去和西原人廝殺吧?”
“到不了那一步?!北R晃道:“早在此前,我便多征了許多糧食入并州,填進了諸縣府庫?!?/p>
糧食提前多送?好家伙,你準備做的真足啊……眾人暗中嘀咕。
天子不語,只是目光微動,掠過五王。
魏王信心一凜,立馬站了出來:“萊陽侯說的不錯,在軍言軍。司空雖有提前儲備,但我們和西原戰(zhàn)到何時不可知、是否還要再添兵,亦不可知?!?/p>
趙王影見狀跟上:“總而言之,打贏這一仗,才是重中之重,而糧草和人力又是求勝之根基?!?/p>
“那就在軍言軍吧!”天子無奈嘆氣,道:“都不要置氣,所言所行,都是要確保能打贏?!?/p>
輕飄飄的一句話,已經(jīng)帶出了責任:分兵也好、分糧也罷,都要從軍事角度出發(fā),一旦因此主路失敗,相關(guān)人員都要擔責。
“我認為司空之言可行?!?/p>
一直沉默的皇甫龍庭抓住了機會:“一則,司空有提前準備,主路一時不會面臨糧食問題;二則,分出力量雖然增加了主路風險,但是一旦使六殿下和定陽之軍脫困,也為取勝添一大助力?!?/p>
軍事層面的人站出來支持了。
袁達咬了咬牙:“臣附議!”
“哦?”天子有些訝異,笑問:“后將軍附誰人之議?”
“司空與兵曹之議?!痹_道。
李平緊隨其后:“我也認為,確實可行!”
天子目光在兩人臉上巡視了片刻:“送糧也好、西河出兵也罷,還是要有武人的,你們二人也愿走一趟嗎?”
兩人沒有推辭,抱拳道:“我等愿意!”
“既如此,朕也沒什么好說的了,那就依太尉、司空之言吧。”天子笑道:“并州要拿下、敵軍要退、六皇子也要救?!?/p>
“諸位各盡其力,也要各擔已任!”
眾臣同時彎腰:“謹遵圣命!”
“父皇?!边@時候,大皇子站了出來:“各軍龐雜,二皇弟、六皇弟皆身不在軍中,應(yīng)再擇一人為監(jiān)軍,替太尉共擔重責。”
天子沉思片刻,點頭:“有理,你有人選?”
大皇子道:“兒臣認為,三皇弟可擔此任?!?/p>
“哦?”天子眉一挑,看向周松:“老三,你愿意去嗎?”
周松即刻回道:“兒臣愿往?!?/p>
天子又沉默了片刻,竟再次問道:“你確定嗎?”
天子說話辦事,歷來果決,這重復(fù)姿態(tài),倒是讓周松也愣了愣。
當下,他也沒多想,便道:“確定!”
“那好吧。”天子點頭,道:“就由你作為監(jiān)軍,隨太尉和諸王一同動身吧。”
“后將軍袁達、光祿大夫李平,負責策應(yīng)六皇子之事。”
此外,三公不能輕易離朝,盧晃也將選派人手代替他前往并州,主持給周徹輸糧事務(wù)。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周徹還活著!
“軍情如火,就不要耽誤了,朝議后,便各自動身吧?!碧熳訉⑿湟粩[。
眾人再俯身。
退朝路上,袁達、李平快步跟上了盧晃、徐巖幾人的步子。
“幾位請留步!”
袁達靠攏過來,道:“我的誠意,想來諸位也已見到了,希望不要食言。”
“一定。”徐巖點頭:“到了前線,還望能勠力同心?!?/p>
袁達兩人想罵娘,但想想于事無補,只能道:“職責所在。”
到了前線,周徹手下真會沒有經(jīng)手的人嗎?
當然不會,別的不說,秦度還歇在后方養(yǎng)傷呢。
袁、李二人,除了表態(tài)支持外,還有就是有這兩位大勛貴支持,周徹的人能更好指揮人馬。
這也只是彼此的客套話罷了。
二人走后,盧晃面色蒼白,忽然低嘆:“好險!”
“盧公?”徐巖面露疑色:“何處險?”
“幸好我們提前下手,這兩人因為后輩服軟了。”盧晃心有余悸,回頭看了一眼深宮。
隔著宮墻,他似乎瞧見一道盤著的蒼龍,正冷眼盯著自已,使他立時一悚。
再想到方才離開的袁李二人,他頓覺口干舌燥,吐道:“龍虎終有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