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葉嬌只是踢翻了它，但它倒下后的高度不高不低，很適合坐著休息。

　　石頭挺涼，好在葉嬌穿得厚。一屁股坐下去，甚至還用它奇形怪狀的手臂支撐著腰，累了就靠一會(huì)兒。

　　盡管已經(jīng)辨認(rèn)出葉嬌坐著的東西，李策還是有些吃驚。

　　這是他童年至今最大的夢魘，是他每次沉入噩夢后，無法掙脫的恐懼。

　　如今還是在這座古墓，還是在這陰森可怖的地方，那鎮(zhèn)墓獸竟然被他的妻子坐在身下，竟然被坐在身下！

　　荒唐又合理，不可思議又有趣至極。

　　李策忽然笑起來。

　　初時(shí)，他微微咳嗽，笑得很淡。

　　可漸漸地，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笑得爽朗自在，最后猛然咳嗽一聲，伸手去接，竟吐出一團(tuán)烏黑的血。

　　葉嬌嚇得單膝跪地，唯恐李策死了。

　　可他的樣子分明神清氣爽，病容消了大半。再摸脈搏，雖不是沉穩(wěn)有力，也比以前容易摸出，而身體的溫度，已不再那么燙了。

　　“你好了？你是不是好了？”葉嬌驚喜萬分，撲在李策身上，把他緊緊抱住。

　　“嬌嬌，”李策將她抱得更緊，閉著眼睛聲音哽咽，“我們來了多久？你是怎么忍受恐懼，陪著我的？”

　　這邪門的治病手法，到底是誰的杰作？

　　“不記得多久了?！比~嬌落淚道，“只要你能好，甭說是古墓，就算是幽冥黃泉，我也要去的?！?br>
　　“嬌嬌是女神仙，”李策在她脖頸間深吸一口氣，感激道，“幽冥黃泉可盛不下你?！?br>
　　葉嬌便哈哈笑了，道：“快上去吧，父親說等你醒來，還要泡浴湯。要把你這些年的沉疴，一并治愈?！?br>
　　李策緊握她的手，眼中淚水閃動(dòng)。

　　只有久病纏身的人知道，若能一舉驅(qū)散病魔，該有多么驚喜欲狂。

　　他們走到盜洞下，晃動(dòng)繩索，便有人在上面響應(yīng)。葉嬌先上去，李策離開前，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墓室。

　　這便是他疾病的源頭，也是他噩夢的源頭。

　　如今他重回這里，竟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很大的墓室，竟如此窄小。而那尊倒地的鎮(zhèn)墓獸，也其實(shí)沒那么可怕。

　　年過二十的他，很想穿越漫長的時(shí)光，去安慰那個(gè)七歲的孩子。

　　安慰他不要怕，要忍耐，要堅(jiān)強(qiáng)，要不顧一切勇敢向前走。別怕疼，別怕苦，乖乖喝下每一碗藥。因?yàn)樵谑嗄旰?，?huì)有一個(gè)人，在這里牽著你的手，幫你驅(qū)除心魔、治愈身體。

　　她漂亮可愛，有趣善良，你一定不要認(rèn)錯(cuò)了。

　　“上來啊?！备咛巶鱽砣~嬌著急的聲音。

　　“來了！”李策抓緊繩索，感覺心中的濁氣一掃而空，手上竟多了許多力氣。

　　浴湯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

　　葉羲向李策解釋了他治病的方法。

　　那“祥瑞”是山南道向陽山坡長大的鳥獸，血?dú)饪蓽仞B(yǎng)陽氣，故而用來續(xù)命。

　　給李策吃的藥，是他這些年針對寒癥調(diào)配的方劑，藥性猛烈。知道李策七歲時(shí)曾被墓中沾毒的匕首割傷，便用墓土做的陶罐熬藥，破兇煞之氣。

　　可因?yàn)樗幮云珶?，李策服完起了高熱，所以無奈之下，才把他送入陵墓。

　　“岳父不必詳說這些，”李策欽佩道，“您說怎么治，便怎么治?！?br>
　　葉羲挑眉道：“我怕你說我治病的法子邪門，不肯聽話?！?br>
　　李策僵住，懷疑葉羲懂得讀心術(shù)。

　　葉嬌連忙打圓場：“好啦，父親快治，思思很乖?！?br>
　　葉羲便又橫了葉嬌一眼，堂堂楚王殿下，怎么能喊人家的乳名呢。

　　“至于這些浴湯，”葉羲繼續(xù)道，“是用王遷山在劍南道找到，托嬌嬌帶回來的藥材熬制的?！?br>
　　李策又轉(zhuǎn)身施禮，感謝葉嬌。

　　葉羲這才露出滿意的神色，道：“進(jìn)去吧，每日兩個(gè)時(shí)辰，泡夠七七四十九日?！?br>
　　李策點(diǎn)頭，抬手觸碰水溫，頓時(shí)燙得縮回手。

　　“嬌嬌，這可真燙?！彼D(zhuǎn)頭看向葉嬌，竟露出幾分依賴的神色。

　　“燙嗎？”葉嬌也伸手摸，問道，“我用扇子給你扇扇吧？”

　　葉羲再也看不下去，抬了抬腳想踢，覺得不合適，冷哼一聲，道：“趁熱下去吧?！?br>
　　“好?！?br>
　　李策嘟了嘟嘴，忍著熱氣跳進(jìn)去。

　　身體頓時(shí)像被丟在火爐里，驚得李策差點(diǎn)跳起來?？梢路呀?jīng)濕透，此時(shí)起身太過不雅，只好勉強(qiáng)忍著。

　　葉嬌初始還有些緊張，后來看他臉頰通紅，頭頂冒著熱氣，不再喊熱喊痛，也便稍稍放心。

　　她離開梳洗，留葉羲陪著李策。

　　翁婿二人相對無言，有些尷尬。

　　他們曾經(jīng)在青崖觀深談過一次，談京都局勢，談人生抱負(fù)。李策拒絕了葉羲的提議，決定避開爭斗、保護(hù)家人。

　　世事無常，葉羲不知道李策如今怎么想，他也不問。

　　“水涼了。”葉羲只是時(shí)不時(shí)端起熬煮好的藥罐，把滾燙的湯藥倒進(jìn)去。

　　李策解開發(fā)冠時(shí)，他還幫忙接過來。

　　“岳父，”終于，李策找到話題，問，“嬌嬌小的時(shí)候，您也是這么照顧她的嗎？您是位好父親?！?br>
　　他出生便離開了父親，生病時(shí)，也從來沒有父母在身邊。

　　“沒有，”葉羲木然道，“嬌嬌五歲，我就跑了?！?br>
　　李策神情微怔，想了想道：“那您總這么照顧過葉大哥吧？”

　　“他是男孩子，皮糙肉厚，有什么好照顧的？”葉羲道，“我那會(huì)兒，忙著同先陳王吃酒聊天，談?wù)搰隆！?br>
　　再次說到先陳王，李策聽明白了葉羲的暗示。

　　“岳父，”他承諾道，“有趙王在，家里沒事的?！?br>
　　“所以你費(fèi)了這番功夫，就為了推舉趙王即位？”葉羲再放一鍋藥湯，熱得李策緊靠桶壁。

　　他沒有回答，算是默認(rèn)。

　　“白費(fèi)功夫。”葉羲總結(jié)道，但心情已經(jīng)好很多。

　　李策只好岔開話題，道：“之前帝師大人請術(shù)士去楚王府看過我，說是想要救我，有一味湯藥，做不出，也不敢做。因?yàn)橛羞`天道，會(huì)受天罰、斷仙道。不知道您如今救我，是不是也觸犯了什么。”

　　葉羲臉色微白，又不屑地笑笑。

　　“他沒本事救人，就說這些糊弄你罷了?！?br>
　　“萬一……”李策不希望自己的健康，是建立在犧牲別人的情況下。

　　“萬一什么？”葉羲緩緩搖頭，再放一鍋熱湯，“無非就是下了墓，驚擾了你們先人。抓了祥瑞，這不是又放了？楚王若想快些好，可別胡思亂想?！?br>
　　他說完丟下藥罐，留李策獨(dú)自在此。

　　出門時(shí)，葉羲抬頭看了看天。

　　他下意識抬手，想占算明日天氣，可他的動(dòng)作卻比之前僵硬，許久，才放下手，苦笑著搖了搖頭。

　　“無所謂?！比~羲抬眼看天，一臉淡漠。

　　臨近年節(jié)，趙王李璟很忙。

　　今年出了很多事，太常寺和禮部都希望能讓除夕的氣氛熱鬧些，除舊迎新，一掃陰霾。但圣上的意思是，打仗和賑災(zāi)幾乎耗空國庫，還是要儉省些辦。

　　這個(gè)時(shí)候，突厥可汗被殺，大唐公主舒文嫁而復(fù)返的消息傳了回來。

　　朝堂上，皇帝的神色有些復(fù)雜。

　　“被殺？也就是說，突厥內(nèi)部亂了起來?！?br>
　　一旦確認(rèn)了這件事，朝臣們便都松了一口氣。

　　對大唐來說，一個(gè)分崩離析、內(nèi)亂不斷的突厥，才是讓人放心的鄰邦。

　　“舒文嫁而復(fù)返是怎么回事？”皇帝又問，“沒有朕的旨意，她是怎么回來的？”

　　按照突厥習(xí)俗，可汗死了，舒文還要嫁給他的兒子。

　　若可汗沒有兒子，那便嫁給他的兄弟，甚至是父親。

　　朝臣靜默不語，直到兵部尚書宋守節(jié)開口。

　　“回稟圣上，公主能回來，用的還是圣上的旨意。”

　　“哦？”皇帝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笑道，“給朕講講?！?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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