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是賬冊，不如說是賬頁。

　　一頁頁，尚未裝訂成冊的紙上，記著某年某日，從裴府拿銀兩多少，用何種方式倒手，最后干干凈凈變成合規(guī)收入，再交給東宮詹事。

　　裴衍的賬、東宮的賬、大興善寺的賬頁，三賬聯(lián)查，嚴(yán)絲合縫、滴水不漏。

　　大理寺計(jì)簿司擺開桌案，十幾個人共同核對，查得清清楚楚，只有一項(xiàng)銀兩，從裴衍賬上支取，沒有送交東宮。

　　那是五百兩黃金。

　　“巧了，”王厘低聲問道，“從劉硯府里，也搜出五百兩黃金?？磥怼?br>
　　“大人您是說，劉府尹偷盜嗎？”林清問，像是立刻找到了能夠彈劾的地方。

　　崔玉路皺眉。

　　今日這“偷盜”二字，出現(xiàn)得實(shí)在有些頻繁。

　　“暫不問劉府尹的事，”崔玉路道，“太子的事，怎么交代??？”

　　他們?nèi)齻€說話的聲音不大，也不敢大。

　　“查得如何了？”朝臣們已等得有些不耐煩，皇帝的弟弟康王甚至已經(jīng)在打瞌睡。

　　幾個御史拿出隨身攜帶的笏板，把康王打瞌睡這件事記下來，準(zhǔn)備日后彈劾。

　　“此事，”崔玉路揚(yáng)聲道，“需要即刻回稟圣上。”

　　早該如此。

　　圣上下令要大理寺徹查，要太子和楚王當(dāng)堂對質(zhì)，但卻沒有說，大理寺也有資格對他的兒子們評頭論足、下令判罰。

　　朝臣們頓時松了口氣。

　　雖然他們明白，大理寺八成是查出了太子貪腐的證據(jù)，但是今日這里里外外，有能做主懲治太子的嗎？

　　沒有，他們?nèi)际谴筇频某甲印?br>
　　“好，”李璋仍舊坐著，詢問崔玉路，“查了東宮，不知道崔寺卿有沒有查一查楚王府，查查楚王靠什么起家，怎么做的生意?；蛘摺彼D(zhuǎn)頭看向李策，問：“楚王自己，能給出解釋嗎？”

　　今日沒有查出盜墓，不代表真的沒有。你那些做生意的本錢，總要有個來處。

　　李策微微咳嗽，若有所思似在回憶著什么，最終卻淡淡道：“不能?！?br>
　　他答得云淡風(fēng)輕，又補(bǔ)充道：“太子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查。但本王一未盜墓，二未打劫，三未貪腐，清清白白、經(jīng)得起查?！?br>
　　“清清白白？”李璋冷笑一聲，道，“那便到父皇那里去吧！”

　　他說著起身，朝臣連忙俯身，做出恭送的禮節(jié)，可太子尚未踏出大理寺的門欄，便又有人跑了進(jìn)來。

　　這一次來的是內(nèi)侍。

　　這內(nèi)侍身穿紫色圓領(lǐng)窄袖袍，說明他至少三品以上。他跑近了跪地抬頭，眾人看到他的面容，認(rèn)出是正二品殿前公公姚維。

　　姚維四十來歲，微卷的頭發(fā)被他束進(jìn)官帽中，皮膚瓷白眼神狡黠，鼻翼兩側(cè)有深深的紋路，令人印象深刻。

　　他原本是東宮內(nèi)侍，李璋監(jiān)國后，讓高福去伺候皇帝，把宮中內(nèi)侍省權(quán)柄，全部交給姚維。

　　如今姚維慌慌張張跑來，身后跟著十幾個內(nèi)侍，陣仗很大。

　　“出事了！”他跪地叩頭，額頭滲出汗珠，聲音悲切，道，“圣上病危?！?br>
　　圣上病危！

　　終于，今日的消息如雪山上滾下的雪球，越來越大，越來越令人震驚，最終“轟”地一聲，雪崩了。

　　天地驟暗，群臣震動。

　　他們慌亂地議論，著急地詢問，有年紀(jì)大的，聽到這句話，搖晃著昏厥過去。一時間，按人中的，呼救的，喂水的，朝臣方寸大亂，像沒有梁柱撐起的殿宇，要碎成一堆瓦礫。

　　在一片混亂中，打瞌睡的康王終于醒了。

　　“皇兄？皇兄怎么了？”他哀嚎一聲，尚未問明白，便先哭了。

　　“圣上病危?！庇腥嘶卮鸬?。

　　“圣上病危，太子呢？”他走向太子，雙臂揮舞，懇切道，“太子要穩(wěn)住局面啊。”

　　“圣上病危，太子當(dāng)主持朝政、穩(wěn)定大局?！币恢背聊脑紫喔抵t，此時對李璋鄭重施禮，沉聲道。

　　太子李璋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

　　他邁步向前，穿過雜亂的大堂、悲痛的朝臣、惶恐的囚犯，身姿挺拔面容鄭重，黃色的衣袍在風(fēng)中揚(yáng)起，裹挾著今日隱而不發(fā)的狂暴力量。

　　他一步步走上臺階，走到大理寺案桌前，凝重的臉頰抬起，銳利的眼眸掃過殿內(nèi)每一個人。

　　崔玉路、王厘和林清走下去，朝臣紛紛回過神來。

　　除了昏倒尚未醒來的，其余人撩袍下跪，叩首高呼道：“太子殿下?！?br>
　　今日在這大理寺公堂，或許有人對李璋產(chǎn)生過質(zhì)疑，笑話過他的愚笨，擔(dān)心過大唐的未來，可此時此刻，他們必須承認(rèn)，這是皇帝欽定的太子，是皇帝殯天后，大唐的統(tǒng)治者。

　　只有三個人沒有跪。

　　趙王李璟、楚王李策、六皇子李璨。

　　李璨甚至再次后退了一步，面色微白。

　　在一片跪地的宗室、皇子、朝臣中，他們?nèi)朔浅ｏ@眼。

　　李璋的目光看過來，李璟猶豫片刻，還是撩起袍服，跪下去?！斑恕钡匾宦?，雖然不情愿，卻跪得很重。

　　李璨低頭看看臟亂的地板，有些嫌棄地?fù)u頭，表示自己不跪，是嫌臟，不是對太子不敬。

　　而李策徑直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站住!”公堂上傳來李璋的喝止，“楚王要去哪里？”

　　“侍疾?！崩畈叩?。

　　他神色從容，只有對皇帝病情的關(guān)切，面對已只手遮天的李璋，渾然不懼。

　　圣上病重，皇子當(dāng)然要去侍疾。

　　李璋任由李策向外走，同時喚道：“禁軍統(tǒng)領(lǐng)?！?br>
　　“微臣在?！苯娊y(tǒng)領(lǐng)白泛兮低頭。

　　“禁軍何在？”李璋大聲喝問。

　　“在！”大理寺外山呼海嘯。

　　“抓住他?！崩铊皞?cè)立案桌后，一只手按在桌上，看著肅然而立的李策，下令。

　　白泛兮錯愕地抬頭，聽到李璋重復(fù)：“抓住楚王?！?br>
　　禁軍一擁而上，把李策團(tuán)團(tuán)圍住。

　　李璋已忍了太久。

　　忍他搶走葉嬌，忍他韜光養(yǎng)晦，忍他聲名鵲起，忍他玩弄人心，忍他得皇帝器重、朝臣附庸。

　　忍他在大理寺，讓自己顏面掃地。

　　好在，此時他無需忍耐。

　　“楚王李策，”李璋道，“同罪臣勾結(jié)，構(gòu)陷皇儲，罪無可恕，自即日起幽禁王府，無詔不得出入。”

　　外面的雪停了。

　　大理寺安靜得只能聽到呼吸聲。

　　那些呼吸聲有些急促，有些憤怒，有些難以抑制。

　　可禁軍“嘩”地一聲拔刀，壓制住了那些呼吸，也壓住朝臣想要反抗的意志。

　　大唐是李璋的了。

　　即便他顛倒黑白，又能怎樣？

　　他們都忽視了權(quán)力的可怕，當(dāng)權(quán)者便是律法，便是天地，便是決定生死的神。

　　只有一個人抬頭，質(zhì)問道：“太子的證據(jù)呢？”

　　那是趙王李璟。

　　李璟跪得筆直，神色卻憤怒怨恨。

　　李璋的心宛如被割了一塊，有些痛。

　　他知道，自己的親弟弟，已經(jīng)站在他的對立面。

　　即便李策已是強(qiáng)弩之末、隨時會死，李璟也拼死守護(hù)，對抗自己的胞兄。

　　李璋在心中嘆了口氣，淡淡道：“證據(jù)嗎？慢慢找?！?br>
　　李策并未抗旨，他向外看了一眼。

　　一只白色的鴿子掠過大理寺的屋檐，在空中消失。

　　幽禁李策后，李璋的報(bào)復(fù)并未停止。

　　三日內(nèi)，十幾位朝臣下獄。

　　大理寺卿崔玉路，在自己的監(jiān)獄里，同京兆府尹劉硯相遇了。

　　崔玉路有些抱歉，道：“只差一點(diǎn)點(diǎn)?！?br>
　　已經(jīng)審出了那些金子的來處，就差查出是誰放進(jìn)劉硯府上，就能為劉硯翻案了。

　　劉硯并未生氣或者遺憾，他從疊放整齊的大氅下面，掏出一個瓷瓶。

　　瓷瓶打開，酒香四溢。

　　“別灰心?！眲⒊幍馈?br>
　　他甚至教崔玉路哪里的地面干燥些，躺著不會太冷。

　　崔玉路不能不灰心，大理寺外敲敲打打，聽說，是突厥使團(tuán)帶著聯(lián)姻的宗室女，出發(fā)了。

　　長公主之女舒文，到底未逃過聯(lián)姻的命運(yùn)。

　　送舒文出嫁的人，是鴻臚寺卿，嚴(yán)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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