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吐字清晰、聲如洪鐘，說出的每個字都在大理寺回響，但堂上的崔玉路卻下意識問：“誰？你說你是誰？”

　　不管你是誰，你怎么可能是袁承嗣？

　　袁承嗣是楚王的人證，怎么被太子送來了？

　　袁承嗣是我曾經(jīng)的上司，怎么我看你滿臉黑灰，活像昆侖奴？

　　袁承嗣不是跑了嗎？怎么跑回京都，被太子的人帶進(jìn)了大理寺公堂？

　　這……這簡直是匪夷所思奇哉怪哉讓人想不明白！

　　“崔玉路，”或許因?yàn)樽鲞^崔玉路的上司，袁承嗣很不客氣，道，“你可以弄盆水，讓我把臉洗干凈?！?br>
　　大理寺?lián)頂D不堪，卻萬籟俱寂。

　　無論那些朝臣心中怎么想，怎么震驚詫異崩潰迷糊，全都噤若寒蟬，宛如一根根密密麻麻立著的木頭，一動不動。

　　他們知道，這驚天巨變，會讓今日的一切都變得不一樣。

　　他們甚至不敢去看太子的表情。

　　他們僵硬地，小心地，微微垂頭，看著跪在地上的男人。

　　水盆端來。

　　袁承嗣抹掉一塊黑油，露出臉上燎燙的囚犯印記。

　　那水瞬間便臟了。

　　他伸出手，蹭了一點(diǎn)大理寺丞遞來的印泥，按在紙上。

　　自有人去核對袁承嗣之前的指印畫押，為他驗(yàn)明身份。

　　但崔玉路知道，不必驗(yàn)了。

　　他問出第二個問題：“你怎么在這里？”

　　袁承嗣也覺得，他以這種方式來這里，實(shí)在是荒唐詭誕。

　　那日葉長庚接到葉嬌的信，葉嬌讓他小心，說有個懂火藥的刺客，或許就在劍南道。

　　從那時起，葉長庚派出去的，除了衛(wèi)士，還有許多前哨暗衛(wèi)。

　　那些暗衛(wèi)能躲在某處數(shù)日不動，觀察敵人的一舉一動。

　　所以刺客扶風(fēng)埋火藥的地方，他們一清二楚。

　　葉長庚沒有讓人拆掉火藥，而是幫袁承嗣找到最有可能詐死的地方，瞞天過海。

　　石頭壓住的，只是他的衣服。

　　滲出的血，是他提前用牛皮壺裝著的豬血。

　　山洞有別的出口，袁承嗣離開后，便拿著葉長庚給他的地址，快馬加鞭，北上到達(dá)咸陽，在一處僻靜的院落落腳。

　　葉長庚告訴他，會有人帶他進(jìn)京。

　　也是，咸陽在長安以西，九嵕山南面，想要進(jìn)京，不過幾個時辰。

　　葉長庚還說，接他的是楚王李策，地址已經(jīng)飛鴿傳書告訴李策。

　　這也有道理，他是李策舉告太子貪腐賣官的人證。

　　葉長庚交代過，他的化名是賈笛，身份是工匠。

　　賈笛，賈的，袁承嗣拿著寫有這個名字的劍南道戶籍，把臉抹黑遮住疤痕，一路順?biāo)斓竭_(dá)咸陽，都快忘記自己的本名。

　　但袁承嗣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鋪天蓋地的衛(wèi)士沖進(jìn)來，大喊一聲：“賈笛，你往哪里逃？”就把他捆上了。

　　這……這中間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你們聽我解釋！”

　　沒人聽他解釋，一塊臭布塞進(jìn)他嘴里，惡心得他整晚沒睡。

　　幸好有那個名叫燕云的護(hù)衛(wèi)隨行。

　　燕云對他眨眼，低聲說，別著急。

　　能不急嗎？你嘴里塞塊破布你不急？

　　燕云的事兒還很多。

　　袁承嗣是昨日被抓的，原本那些衛(wèi)士要通宵趕路，可燕云眼睛一翻抽搐過去，衛(wèi)士手忙腳亂去請大夫，折騰了一宿，確認(rèn)燕云一時半會兒不會死，他們才趕路回來。

　　也是在路上，袁承嗣才發(fā)現(xiàn)有那么多關(guān)卡，查得那么嚴(yán)。

　　不過倒沒人查他們。

　　他們坐在馬車?yán)铮牭叫l(wèi)士舉起令牌，報(bào)上“東宮”二字，便暢通無阻。

　　不過在城門口，那個姓白的武候長還是掀開簾子看了一眼。

　　看一眼，神色有些僵硬，但是什么都沒說，還是放行了。

　　袁承嗣想明白過來，楚王要他當(dāng)人證，但是委托太子把他帶回來。

　　奇哉妙哉。

　　袁承嗣以前不認(rèn)得楚王李策。

　　但他覺得，如果這計(jì)謀是李策想的，那么無論誰是他的對手，都可以主動去死，給自己留個全尸了。

　　不過面對崔玉路的詢問，他當(dāng)然不能全都交代了。

　　袁承嗣道：“我從劍南道逃跑，跑到咸陽，被抓了?！?br>
　　一問一答，別的人依舊沒有出聲。

　　他們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唯恐動作過大，被人注意。

　　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太子李璋，這位未來大唐的國君，愚蠢得令人想笑，卻又不敢笑。

　　尷尬得令人想跑，卻又不敢跑。

　　楚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br>
　　找到袁承嗣已是不易，說服他作證也很難，可楚王做到了，甚至用這種詭詐的方法，把證人帶回京都，帶進(jìn)大理寺。

　　未卜先知嗎？燕云盜墓被抓已經(jīng)是計(jì)策，就為了帶回袁承嗣嗎？還是另有他們看不到的深意？

　　他們不敢問，只敢怯怯地偷看太子。

　　李璋額頭青筋暴起，如果仔細(xì)看，甚至能看到那些經(jīng)絡(luò)在跳動。他整個人僵硬、崩潰、羞憤、怒不可遏卻無處發(fā)泄。

　　李璋安靜地站著，這安靜卻像暴風(fēng)雨前的死寂，像驚雷前的烏云，像閃電劈下前的幽暗。

　　“袁承嗣，”終于，太子道，“袁承嗣，你來了?！?br>
　　這句話是被咀嚼著說出來的。

　　太子又轉(zhuǎn)頭看向李策，道：“你的人證，來了?！?br>
　　“是，”李策坦然道，“我說過，會來的。”

　　他微微一笑，直面李璋的憤怒。

　　“袁承嗣，”李璋再道，“之前因?yàn)橘u官鬻爵，你被判抄沒家產(chǎn)，流放南境?！?br>
　　“是?！痹兴玫?。

　　“那么，你還有別的事要交代？”李璋問。

　　交代得越多，死得越快。

　　之前好心讓袁承嗣免死，卻沒想到換來的是背叛。

　　李璋咬牙切齒。

　　“是，”袁承嗣道，“罪臣交代如何同裴衍沆瀣一氣，交代如何為太子殿下做事，做了哪些事?！?br>
　　李璋站著，竭力保持儀態(tài)。但他頭暈?zāi)垦?、幾乎瘋狂?br>
　　不怕。

　　他告訴自己。

　　憑他怎么說，這大唐，是我的了！

　　不知為何，他忽然轉(zhuǎn)頭看向趙王李璟。

　　李璟也正看過來。

　　他的臉上有李璋熟悉的愚蠢驚訝，還有同情難過。

　　李璋別過頭。

　　他不需要誰的同情。

　　他是大唐太子，生殺予奪、無人能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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