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捧著香爐出去倒香灰，聞言站定，問道：“為什么？”

　　秦嬤嬤正指揮丫頭擺放花瓶，她沒有看裴茉，但是動作略微停滯。

　　屋內(nèi)的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仿佛有一條蛇，正在扭動身體，悄無聲息地從眾人腳邊爬過。她們屏息等待，稍不留神，就要被毒蛇咬中。

　　裴茉的手指輕輕撫摸錦盒，語氣歡快敬畏。

　　“能收到太子妃姐姐的禮物，不知該有多少人艷羨。就這么隨便用掉，豈不可惜？把香餅切成小塊，咱們留下一塊，余下的等回族里時，送給姐妹們吧。”

　　文心嘟了嘟嘴，顯然不想把這么好的東西送給總是刁難她們的親族。

　　但秦嬤嬤微微偏轉(zhuǎn)的頭扭回去，繼續(xù)做事。

　　沒有再發(fā)生什么，但是那條從她們腳邊爬過的毒蛇，暫時遠去了。

　　裴茉輕輕舒了一口氣。

　　就算是她小人之心吧。

　　書上說，香料最初用來驅(qū)逐蚊蟲野獸。后來開始治療疾病、薰炙衣被，到春秋時期，才佩戴或者點燃，用來寧心靜氣、振奮精神。

　　但那些香料，其實也都可入藥。

　　檀香、迷迭香、藿香、甘松香、麝香……每一種，藥性都不一樣。

　　既然能入藥，便容易被人做手腳。

　　太子妃親和有禮，送了這些香料。太子妃還關(guān)切有加，說要為她和葉將軍撐腰。

　　但太子妃也是裴氏族人，太子妃也和皇后一起，派秦嬤嬤到自己身邊來。

　　自己的一舉一動，安國公府的一舉一動，都在太子妃的眼皮底下。

　　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后，裴茉無力抗衡。

　　她只能小心翼翼提防著，保護好自己。

　　“葉將軍還沒回來嗎？”裴茉詢問秦嬤嬤。

　　“回來了，”秦嬤嬤眼皮微抬，“又被京兆府的人請走了?！?br>
　　京兆府！

　　裴茉猝然起身，看著外面的秋色，怔怔許久，卻沒再說話。

　　她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等著。

　　京兆府的人帶走葉長庚，其實是去大理寺。

　　尹世才回來了。

　　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文散官嚴(yán)從錚、校尉朱彥、糧草督運胡稼，以及云州府審理賣糧案的案卷、人證物證。

　　重傷之下趕路回京，尹世才只剩下半條命。

　　他喘著氣，希望自己能養(yǎng)幾天傷。但新任大理寺卿崔玉路好似被火燒到了眉毛，并且眼瞎了，全然不顧同僚的身體，便要即刻開庭。

　　尹世才在心中暗罵，卻不得不配合審案。

　　果然崔氏和裴氏，和太子，都是一伙的啊。

　　只要能弄死楚王，就算免費干活兒，也跑得很快。

　　尹世才躺在春凳上，裹緊厚厚的被褥，翻著眼皮打量崔玉路。

　　這人比自己年輕，卻已地位顯赫了。

　　崔玉路出自博陵崔氏，狀元及第后外放河南道做官，在洛陽尹這個官位上一待就是五年。去年他查出河南道節(jié)度使貪腐，于是朝廷把那節(jié)度使依法處置，同時調(diào)李丕去做節(jié)度使，并且把崔玉路擢升回京。

　　崔玉路先在大理寺任少卿一職，原大理寺卿汪晨明被懲處后，便再次擢升。

　　如今年僅四十，已經(jīng)是三品官員。

　　尹世才斜眼看他，覺得他長得也不怎么樣。

　　皮膚不夠白，眼睛不夠大，圓臉低顴骨，讓人覺得很好欺負。只是那一雙眼睛睜開，突然便似畫龍點了睛、蝎子揚起刺，令人瞬時畏懼起來。

　　尹世才縮回腦袋收回視線，哼唧了幾聲，表示自己傷勢仍然嚴(yán)重。希望審?fù)曩u糧案，能重懲朱彥。

　　崔玉路看了許久案卷，接著轉(zhuǎn)頭，把案卷遞給京兆府尹劉硯。

　　尹世才忍不住擔(dān)憂起來。

　　早就聽說楚王妃做過武候長，同劉硯親厚。這回他不會假公濟私，放過楚王和安國公府吧？

　　希望他能識趣些，別站錯了隊伍，萬劫不復(fù)。

　　劉硯每年經(jīng)手的案件少說也有數(shù)千，他只看了一眼，便把案卷高高揚起，丟在尹世才身上。

　　尹世才胸口劇痛，大叫一聲道：“怎么了？大人要殺我嗎？”

　　他好歹也是云州刺史，就算快死了，也絕不忍受此等羞辱。

　　“你這案卷，”劉硯厲聲斥責(zé)，“狗屁不通！”

　　尹世才顫抖著把案卷從自己的傷口上方掀到一邊，冷哼一聲：“那便請大人重審吧。”

　　人證物證俱在，就不信你們能翻了此案！

　　“他們會翻案嗎？”

　　紫宸殿內(nèi)，傅明燭站著，觀賞李璋自弈，半晌才說了一句話。

　　這里不是東宮，他不能再隨意坐著，同六皇子李璨逗趣。

　　事實上，傅明燭發(fā)現(xiàn)李璨現(xiàn)在很少來了。偶爾遇到，竟不再逗弄嘲諷他，卻仿佛更加疏遠。

　　傅明燭不是官身，有時還要躲著身為宰相的父親，在這里總是很不自在。

　　李璋抬頭看了傅明燭一眼，問：“你覺得呢？”

　　“崔玉路應(yīng)該可靠，劉硯有些懸，”傅明燭言無不盡道，“他原本是孤臣，誰都不搭理，但楚王迎親時，他甚至跑去障車。有這層關(guān)系，難保他能公私分明。”

　　李璋手中捏著一顆白子，慢慢搓揉，久久不放。

　　傅明燭靜靜等著，直到李璋開口。

　　“且看看情況吧，如若不行，不能讓他壞了我們的大事。”

　　他的聲音很溫和，可這溫和像蓋在雪窖上的棉被，外表溫暖，實則包裹著刺骨的冰冷。

　　傅明燭應(yīng)了聲是，李璋把白子丟回棋匣，道：“這件事，別告訴六殿下?！?br>
　　傅明燭的心提起來。

　　為什么不告訴？李璨那人雖然嘴毒，有時候罵起人像得了失心瘋，但他的腦袋很好用。

　　不過李璋顯然不想解釋。

　　傅明燭只好暗暗揣測著，出門做事。算了，沒有李璨，他一樣辦得到。

　　審案第一日，葉長庚到堂聽審。

　　因為是朝廷官員，案子尚未明朗前，他不必除去官服，也不必帶枷下跪。大理寺甚至給他準(zhǔn)備了一把椅子，讓他舒舒服服坐著。

　　葉長庚很配合。

　　他回答每一個問題。

　　“葉將軍認識這個突厥人嗎？”

　　“不認識?！?br>
　　“葉將軍知道賣糧的事嗎？”

　　“不知道?！?br>
　　劉硯緩緩點頭，神色漸漸放松：“那么這個通關(guān)文書上的印鑒，是不是葉將軍的？”

　　那的確是葉長庚的印鑒，但也很可能是偽造的。

　　只要兩者比對，便能排除一部分嫌疑。

　　但是葉長庚拿著那張文書，湊到眼前看了看，又走到光線亮些的地方，認真比對，繼而震驚道：“豈有此理！這正是本將軍的印鑒！”

　　劉硯的臉黑了。

　　“葉將軍，”一邊的崔玉路神色沉沉，“恐怕您今晚不能離開大理寺了?！?br>
　　“不讓離開大理寺？”

　　姜宅的主屋正房門外，穿著家常衣袍的姜敏低下頭，聽完下屬的稟告，壓低聲音質(zhì)問，又忍不住暴跳如雷。

　　“咱們的人，他說關(guān)就關(guān)了？”

　　“劉硯這個老東西！他的豆腐腦子摔地上了嗎——一塌糊涂！”

　　“我要到大理寺去！不，本官直接進宮，要求參與審案。這件案子牽扯到兵部，本官有聽審的權(quán)利！”

　　姜敏說著呼喚管家。

　　“告訴夫人，去準(zhǔn)備我的官服?！?br>
　　管家跑去稟告，正房內(nèi)卻忽然傳來咳嗽聲。

　　“姜敏呢？姜之文！”在長公主宴會上被嚇暈的姜老夫人終于醒了，她呼喚姜敏，聲嘶力竭。

　　姜敏，字之文。他的名字出自《論語·公冶長》：“敏而好學(xué)，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

　　姜敏連忙跑進屋，跪在母親病床前。

　　“母親，您好些了嗎？頭暈不暈？要不要吃點東西？廚房一直溫著您愛吃的老鴨粥。”

　　剛剛還怒發(fā)沖冠的他，瞬時變成乖巧的床前孝子。

　　姜老夫人連連搖頭。

　　“娘只要你，”她伸出手握緊姜敏的手，“娘快死了，你就算要出門，也等娘交代完后事吧?！?br>
　　姜敏的淚水瞬間涌出眼眶，他的妻子也在一邊拭淚。

　　“娘，您可別亂說，兒子不走就是了?！?br>
　　姜老夫人只醒這一會兒，便再次沉沉睡去。

　　她沒有交代后事，也沒有松開姜敏的手，也不管姜敏跪得太久，膝蓋能不能受得住。

　　姜夫人無奈地給姜敏墊了個蒲團。

　　夫妻倆枯坐等待，而原本要交代后事的母親，酣睡如同嬰兒。

　　姜敏有些懷疑母親是不是裝的。

　　但他是個孝子，不能那樣懷疑。

　　第二日，大理寺傳喚楚王李策上堂。

　　“咱們給他臉了是不是？”

　　葉嬌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李策眼前的粥碗跳起來。

　　他連忙扶住，笑起來。

　　“現(xiàn)在就忍不住了？以后憋屈的日子，還有很長。”

　　“趕緊的吧！”葉嬌氣哼哼地起身，“你去大理寺，我去看望姜老夫人。”

　　李策笑著離開食案，對葉嬌豎起大拇指。

　　“讓她多躺一個月。”他囑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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