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行人寥寥，兩邊的槐樹樹蔭濃郁，嚴(yán)從錚注視著地面交疊的樹影，開口道：“北辰曾經(jīng)告訴過我一件事。他說，聽見格桑梅朵同魏王談起突厥，似乎她同突厥可汗，有書信往來?！?br>
　　“突厥？”葉嬌神情震驚，確認(rèn)道。

　　突厥是大唐的勁敵，不過自從太宗皇帝在陰山擊敗頡利可汗后，他們便只控制北方及西域，不敢同大唐正面沖突了。

　　難道魏王不僅同格桑梅朵勾結(jié)，還勾結(jié)了突厥？

　　“魏王應(yīng)該沒有聯(lián)絡(luò)突厥，”嚴(yán)從錚道，“他有這個分寸?！?br>
　　如果聯(lián)絡(luò)并且借力，就是叛國。

　　即便日后他成為儲君、登上皇位，也會被天下人非議恥笑。

　　那么多清正朝臣，恐怕就算撞死在大殿上，也不肯對他叩首稱臣。

　　葉嬌稍稍安心，思忖片刻道：“所以現(xiàn)在格桑梅朵很可能去了突厥?！?br>
　　“我也這么猜測?！眹?yán)從錚道。

　　“這個消息很重要，”有路人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葉嬌等那人走得遠(yuǎn)了，才接著道，“圣上命楚王截殺格桑梅朵，不準(zhǔn)她回吐蕃去?！?br>
　　這是皇帝交給李策的最后一件公事。

　　做完這件事，他們就可以尋個去處，離京就藩。

　　嚴(yán)從錚沉沉點頭，又瀟灑自在地拍了拍馬車，挪上前室。

　　“這些就交給你們費心，”他對葉嬌揮了揮手，“山高路遠(yuǎn)，就此別過。”

　　“保重?！比~嬌站在道旁，看馬車緩緩離開。

　　車走得并不快，以至于沒有揚起半點塵土。

　　“王妃，”水雯陪在葉嬌身邊，忍不住道，“嚴(yán)公子就這樣走了，不當(dāng)官了？”

　　“是啊，不當(dāng)了?！比~嬌含笑道。

　　“真是可惜啊，”水雯嘟著嘴，“多少人擠破腦袋要做官呢。”

　　“可也有很多人，”葉嬌抬手揉了揉水雯的頭，“終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br>
　　起碼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了。

　　“那……王妃要做什么？”水雯俏皮地眨眼道。

　　“我啊……”葉嬌抿唇笑笑。

　　一開始，她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F(xiàn)在也一樣，只不過慢慢地，家人多了很多。

　　“走吧，不舍得嗎？”身后傳來男人的聲音，清亮中有些幽冷，一聽便是又要吃醋了。

　　水雯下意識往一邊躲避，葉嬌的手向后摸了摸，握住李策的手，這才轉(zhuǎn)身，看著他笑。

　　“我餓了?！彼鰦傻馈?br>
　　“走的路太多，自然就餓了?！崩畈哌o她的手，把她拉向馬車方向。

　　“我餓了呀?！比~嬌晃了晃手臂。

　　“上車。”李策扶著她爬上馬車，“帶你去吃好吃的?！?br>
　　葉嬌乖乖坐進去。

　　從這里到東市，還要走很久，足夠她把格桑梅朵的事說給李策。

　　晉州監(jiān)牢百多囚徒的冤魂還未安息，格桑梅朵便又要掀起血雨腥風(fēng)了嗎？

　　經(jīng)過半個多月的爭搶、權(quán)衡、讓步，魏王謀逆案后空下來的職位，全部選定繼任者。

　　吵吵嚷嚷的朝堂總算消停了。

　　權(quán)力的本質(zhì)不僅僅是一手遮天，還要平衡各方勢力，讓他們得到想要的，又不得不被皇帝牽制。

　　皇帝坐在龍椅后，詢問道：“還有事奏報嗎？”

　　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精神有些不好。

　　吏部尚書裴衍道：“既已任命尹世才為云州刺史，那便請尹大人即刻前往云州上任，不要再回甘州耽擱一趟了?！?br>
　　裴衍在朝堂上是個安靜的人。

　　他五十多歲，身材中等，額頭飽滿厚實、鼻梁圓潤、眼神深邃。

　　裴衍與皇后同族，若論輩分，是皇后的叔叔。

　　他不常說話，也不剛愎自用，能左右逢源，又能幫助皇帝選賢任能，深得信任。

　　這次便是他推舉尹世才出任云州刺史。

　　尹世才原本是甘州知府。

　　去年甘州地動，尹世才雖然處理不當(dāng)，以致流民涌入京都，但后來安置災(zāi)民、修屋耕種，也算盡職盡責(zé)。

　　如今尹世才升任云州刺史，自然感恩戴德，恨不得回去看看自家祖墳是不是在冒煙。

　　但裴衍的意思是，云州的事重要，你家祖墳就算著火，也別回去了。

　　皇帝聽出了裴衍的話外之音。

　　“云州緊鄰長城，突厥那邊，有異動嗎？”

　　裴衍抬袖道：“微臣只是擔(dān)心?！?br>
　　皇帝緩緩點頭：“楚王前些日子也上奏折，擔(dān)心河?xùn)|道府兵無人統(tǒng)率，軍心不穩(wěn)。如今既已任命葉長庚為河?xùn)|道行軍大總管，你們便攜帶敕令文書，即刻趕往轄地吧?！?br>
　　散朝后，皇帝特意把葉長庚宣至內(nèi)殿問話。

　　“聽說你要娶親了？”他和顏悅色，示意高福。

　　高福端著盤子上前，盤子里擺著一對玉梳。這是禮物。

　　葉長庚接過，躬身答謝。

　　皇帝又道：“聽說，你娶的是裴氏女？”

　　葉長庚端著盤子的手頓時有些抖，他勉強握緊，答道：“回稟圣上，正是河?xùn)|裴氏。”

　　皇帝神情變幻。

　　殿內(nèi)很安靜，宮婢低頭侍立，內(nèi)侍噤聲不語，即便皇帝和顏悅色，葉長庚也能感覺到某種壓力。

　　皇帝起身，在殿內(nèi)緩緩走了幾步。

　　黃色龍袍擦著地面，漸漸停在葉長庚身旁。

　　皇帝的手輕輕按住葉長庚的肩膀，問道：“安國公府，要借裴氏之勢嗎？”

　　同裴氏聯(lián)姻，借裴氏之勢，才能這么快便調(diào)任河?xùn)|道行軍大總管。

　　被皇帝按住肩膀，葉長庚反而跪得更直了些。

　　“回稟圣上，”他恭謹(jǐn)?shù)溃疤煜碌某?，都由圣上教養(yǎng)，都是借圣上的勢。裴氏的官職是圣上給的，微臣的官職也是圣上給的?！?br>
　　皇帝低頭看了葉長庚一眼，臉上漸漸浮現(xiàn)笑容。

　　他厚實的手掌重重拍了兩下，道：“你倒是跟朕的那個兒媳一樣，擅長哄人。”

　　那個兒媳，自然是指楚王妃葉嬌。

　　“微臣不敢。”

　　皇帝笑著走開，之前的緊張氣氛消失殆盡，道：“安國公府愿意同裴氏親近，朕很欣慰。朕已行將就木，你、楚王還有裴氏，一起輔佐太子，這是好事?！?br>
　　葉長庚連忙道：“圣上萬壽無疆、千秋不朽?！?br>
　　“好了好了，”皇帝無奈地?fù)]手，“還沒有誰能活一千年，朕也不能。你在河?xùn)|道，為朕守好邊境，照顧好百姓。去吧。”

　　葉長庚重重叩首：“微臣遵旨?！?br>
　　他收好那對玉梳，后退幾步走出紫宸殿，剛松了口氣，便見皇后站在殿外。

　　葉長庚連忙施禮。

　　皇后只略略點頭，便快步向殿內(nèi)走去，似乎有緊急的事。

　　她今日的確很急。

　　“圣上聽說了嗎？”皇后邁步進殿，頭上鳳釵晃動，臉頰微紅，“李璟待在雍州，不回來了。”

　　皇帝正走回坐榻，背影有些僵硬。

　　皇后快走幾步，扶住皇帝的手臂，待他坐好，又道：“讓他去接趙王妃，他怎么住下不走了呢？臣妾聽說他在那里貪圖享樂，讓十個女婢服侍自己?！?br>
　　十個女婢……

　　皇帝嘆息道：“崔氏的確有錢，且從不藏著掖著?！?br>
　　他一面說，一面想象了一下那個場景。

　　做皇帝就這點不好，坐擁江山美人，卻不能落下荒淫的名聲。

　　十個女婢，不知道模樣都怎么樣。

　　皇帝亂亂地想著，又看看皇后煩躁的面容，抬起手。

　　高福會意，從御案上取過一道奏折?；实劢舆^來，放在皇后手中。

　　“這是什么？”皇后疑惑地打開。

　　入目便看到李璟歪歪斜斜的字，中間有幾個字寫錯，還涂了幾個黑點。

　　“趙王妃有喜，”皇帝道，“趙王請旨在雍州養(yǎng)胎?！?br>
　　皇后盯著李璟的字，已看完奏折，目光卻沒有移開。

　　剎那間，她似不知道該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是欣喜還是錯愕，是振奮還是擔(dān)憂。

　　“有喜？”她只是喃喃地重復(fù)皇帝的話，像是在反問。

　　“所以他不回來了，”皇帝道，“崔頤也上了奏折，懇求把女兒留在雍州。這樣不合規(guī)矩，但趙王妃高齡孕育，崔氏舐犢情深，朕答應(yīng)了?！?br>
　　“怎么回事？”皇后的神情終于平靜，怔怔道，“即便有孕，也可以回京養(yǎng)胎。崔氏有的，我皇家沒有嗎？”

　　“崔氏有的，我們當(dāng)然都有，”皇帝意味深長道，“但我們有的，崔氏沒有?！?br>
　　我們有一個不想讓兒子綿延子嗣的母親，多么荒誕。

　　皇后聽懂了。

　　“他知道了？”她臉色發(fā)白，唇角微顫。

　　“多半是知道了，”皇帝道，“崔頤說趙王妃回家后身體不適，診出喜脈。但是皇后如果留心，會發(fā)現(xiàn)自從李璟被朕打了一頓，趙王妃就再也沒有進宮請安過。你見不到她，就沒有懷疑過嗎？”

　　皇后已經(jīng)方寸大亂。

　　“怎么辦？”她握住皇帝的手臂，“別人不懂臣妾，圣上一定懂。臣妾不是不讓他生養(yǎng)，是怕他有了孩子，崔氏就要逼著李璟奪權(quán)。到時候他們兄弟相殘、黨同伐異，圣上也不愿意看到吧？如今璟兒知道了這件事，必然恨透了臣妾，也必然會怨恨他的兄長，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圣上，怎么辦？”

　　皇帝看著皇后，目光同情又厭倦。

　　他撥開皇后的手，嘆息道：“皇后，你真是半點都不了解咱們的兒子。就算你割了李璟一塊肉，他都不會舍得怨恨你，都不會舍得傷害太子?！?br>
　　皇后張著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皇帝溫聲道：“他雖然傻，但他是最重情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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