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羨魚的感覺，就像是夜里去做賊的時(shí)候主人突然醒了。他動也不敢動，走也不能走，渾身僵硬呼吸暫停希望自己像空氣一樣透明。

　　求佛祖菩薩保佑，千萬別讓楚王殿下看到我。

　　但是他想要透明，掛在他身上的人可不想。

　　葉嬌說話的聲音大得能嚇醒睡著的豬。

　　“小魚啊，”她嬌媚乖巧道，“你說我們是去逛東市西市還是曲江池?。俊?br>
　　白羨魚渾身顫抖小聲道：“長官，我覺得我得去逛黃泉路。”

　　而且是死得很慘那種黃泉路。

　　京城的人都知道，楚王拒絕迎娶葉嬌，讓國公府丟了臉。

　　但白羨魚可不這么想。那日在花朝樓，如果嚴(yán)從錚是想啃葉嬌一口，李策就是想把葉嬌吞到肚子里。

　　他們兩個(gè)都不是什么好東西。

　　相比之下，白羨魚更想跟著李璟鞍前馬后。李璟那個(gè)人，簡單，好騙。

　　話音剛落，葉嬌的手指就使勁兒掐了一下白羨魚的后背，白羨魚疼得面容扭曲，汗毛都豎起來。

　　“好好配合，”葉嬌壓低聲音道，“要不然我的腳底下，就是你的黃泉路?！?br>
　　白羨魚發(fā)自內(nèi)心地渾身顫抖。

　　橫豎都是死，豁出去了！

　　他的聲音比葉嬌還大，像是喊出來的：“逛……逛曲江池吧，我給長官租條船！”

　　如果他們白家獨(dú)苗的人生結(jié)局是跳船自殺，那也躲不過了。

　　沒想到葉嬌繼續(xù)掐他。

　　“別叫長官，”她的額頭抵在白羨魚胳膊上，一字一句道，“喊我嬌嬌?！?br>
　　嬌嬌……

　　白羨魚手腳發(fā)麻連帶著嘴唇都是麻的。

　　你哪點(diǎn)嬌了？

　　但是已經(jīng)豁出去了，不在乎底線再低一點(diǎn)。為了活命，他可以無底線。

　　“嬌嬌！”白羨魚索性主動牽住葉嬌的手臂，“你看那邊是不是賣糖葫蘆，走啦，我請你吃?！?br>
　　他假裝自己看不到李策已經(jīng)走到面前，眼睛瞅著天，步子邁很大，轉(zhuǎn)身就要把葉嬌帶走。倒是葉嬌停止不動，假裝驚訝地瞪大眼睛，對李策道：“喲，楚王殿下出門買藥了？”

　　活死人當(dāng)然藥不離口。

　　李策的表情像是吃飯的時(shí)候吃到苦藥，爬山的時(shí)候遇到山崩，睡到半夜房子漏了。

　　說不出的苦澀和一言難盡，但又竭力隱藏眼中的陰郁。

　　“白隊(duì)長先走，我有事同武侯長說?！彼麑Π琢w魚道。

　　白羨魚看一眼葉嬌。

　　“長……哦不，嬌嬌，我能走嗎？”

　　“你去曲江池等我吧?！比~嬌道。

　　白羨魚連忙跑路，走了幾步聽到葉嬌在身后道：“小魚，路上慢點(diǎn)啊。”

　　他的腿一軟，差點(diǎn)摔地上。

　　葉嬌這才抱臂同李策說話。

　　“什么事兒啊，”葉嬌歪頭翻著白眼，踢一腳地上的土塊，“我們家可不賣藥，也沒資格跟皇子公主什么的打交道。”

　　既然你拒婚，我也沒必要給你好臉色。

　　李策對葉嬌笑了笑。

　　是和煦清爽的笑，像秋天的風(fēng)從金黃的樹葉中穿過，讓人舒適輕松，差點(diǎn)就忘了跟他的仇怨。

　　“勞煩你寫一封信給長庚兄，”李策道，“讓他護(hù)送吐蕃使團(tuán)回來時(shí)，不要從甘州過?！?br>
　　葉長庚將要護(hù)送吐蕃使團(tuán)覲見大唐皇帝，這件事葉嬌已經(jīng)知道了。

　　“甘州怎么了？”她下意識道。

　　“那里地動過，”李策解釋說，“官道損毀行走艱難，會誤了回來的日子?！?br>
　　聽起來似乎是好意，不過……

　　葉嬌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你自己不會寫信嗎？我哥看不出路壞了？你少在這里管我們?nèi)~家的閑事！”

　　她說完扭頭就走，飄飛的披帛擦過李策的手指。那綿軟光滑的綢緞像少女的嘴唇，一瞬間，讓人墮入思念的深淵。

　　李策靜靜地站著，看葉嬌離去，一群武侯們也跟著她離去。那些武侯以前耀武揚(yáng)威連京兆府尹都不看在眼里，此時(shí)一個(gè)個(gè)的，卻都像葉嬌的小馬駒。

　　大唐的女武侯長，她如今是這里閃亮璀璨的星星了。

　　真好。

　　葉嬌走出去好久，才假裝整理披帛，扭頭看了一眼。

　　大街上的行人很多，卻沒有那個(gè)長身玉立的身影。

　　胡人雜耍班正在表演噴火，嘴里的火噴出一丈遠(yuǎn)，嚇得坐在父親肩頭的孩子哇哇大哭。那父親帶著孩子轉(zhuǎn)過身，哄著來到賣糖人的推車旁。還沒有付錢，小孩子就又笑著跑開，去逗街邊的一條流浪狗。流浪狗停下腳步，確認(rèn)這孩子手里沒有吃的，就邁開四肢跑走，在食肆門外汪汪地叫。

　　一輛馬車經(jīng)過食肆，里面的人丟出來一個(gè)包子。狗咬住包子，跑走了。

　　大唐長安繁華熱鬧車水馬龍，可葉嬌心里，空得像割去農(nóng)作物的田野。只剩下一根根密密麻麻的枯桿，走上去又硬又疼。

　　“混蛋！”

　　她低聲罵了一句，身邊的武侯們提醒道：“長官，要去曲江池嗎？”

　　“不去了，”葉嬌道，“哪兒有心情玩耍啊，好好巡街。吐蕃人快要來了，不能給咱大唐丟了面子?！?br>
　　雖然如此，可是……不管白隊(duì)長了嗎？

　　武侯們相互看看，見葉嬌心情不好，沒敢吱聲。

　　這個(gè)午后，白羨魚躺在曲江池的游船上，聽了兩個(gè)時(shí)辰的曲子，也沒等來葉嬌。

　　他寬慰自己，除了費(fèi)錢，這樣的日子也能過。

　　回去路上白羨魚遇到了出門溜達(dá)的李璟。

　　“怎么不見楚王殿下隨行呢？”

　　白羨魚巴巴地貼上去，笑著問。

　　“他不想出來，”李璟意興闌珊道，“近日小九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害得本王無趣得很呢?！?br>
　　白羨魚連忙提建議：“要不……殿下喬裝打扮，跟卑職一起，到賭場轉(zhuǎn)轉(zhuǎn)？”

　　“不去，”李璟毫不猶豫拒絕道，“去了會輸錢?！?br>
　　白羨魚倒是沒想到，趙王殿下竟然如此節(jié)儉。

　　“輸錢不怕，”他勸道，“這不是找刺激嗎？”

　　“呵，”李璟冷哼一聲，“本王要是想找刺激，回府就能找著，還用去賭場嗎？”

　　府里有個(gè)女人正在練箭，準(zhǔn)備隨時(shí)收拾他呢。這刺激還不花錢。

　　白羨魚神情訕訕不知該說些什么，李璟倒是忽然開口，語氣有些鄭重。

　　“那個(gè)……咳咳，葉嬌，你還是不要去添亂求娶了啊。本王這是為了你好?！?br>
　　白羨魚眨了眨眼，英雄所見略同啊！

　　但他的眼睛又轉(zhuǎn)了轉(zhuǎn)，立刻假裝很難過，很糾結(jié)，不甘心，肝腸寸斷，裝了很久，才沉沉地嘆了口氣，揉著腰間的玉佩，欲言又止。

　　李璟連忙又道：“你不是想認(rèn)識我二哥嗎？等他回來，我?guī)闳x王府做客?！?br>
　　晉王李璋，是目前皇子中身份最為貴重的，也是最難結(jié)交的。

　　白羨魚有些難為情，又露出壯士斷腕般的決心，深吸一口氣道：“既然趙王殿下這么說了，卑職聽命便是。我這就去給我姐姐寫信，別讓她自作主張，讓圣上費(fèi)心。至于我自己……”白羨魚揉了揉沒有淚水的眼睛，“我就做她的部下，看著她幸?？鞓?，也就知足了?！?br>
　　簡直感天動地。

　　李璟露出笑臉。他持重地點(diǎn)頭，拍了拍白羨魚的肩膀。

　　小九啊，哥哥也只能幫到這里了。雖然不知道你到底賣的什么關(guān)子，但是你可趕緊賣啊，因?yàn)槟阈睦锵『钡倪@個(gè)女人，實(shí)在是太搶手了。

　　搶手得不可思議。

　　看來天底下不怕死的人，太多了。

　　李璟按了按左邊衣袖里的泰山石，右邊衣袖里的符文，略微放下心。他可不想見到那個(gè)女人，完全不想。

　　入秋不久，北地的風(fēng)霜便很重，天氣也更冷。

　　葉長庚從營帳里鉆出來，身上裹著葉嬌為他準(zhǔn)備的冬衣。

　　他率領(lǐng)的軍隊(duì)呈六花陣形狀扎營，把吐蕃使團(tuán)保護(hù)在最中間。這是大唐的國境，雖然是夜里，葉長庚也并不覺得緊張。

　　出來半年，他的臉上添了一道傷疤。被北地凜冽的風(fēng)吹過，竟喜歡這樣的日子。

　　怪不得妹妹總是喜歡念塞外從軍粗獷的詩歌，等回到長安，他也要多背幾首。

　　使團(tuán)的主營帳內(nèi)還亮著燈，想必是吐蕃公主還沒有就寢。

　　里面有個(gè)人影緩緩走動，在營帳上投下女人曼妙的身影。

　　葉長庚連忙轉(zhuǎn)過身，向遠(yuǎn)處的哨卡走去。

　　叢林深處，有一雙綠油油的眼睛正盯著他，蠢蠢欲動。

　　在那雙綠眼睛后面，越來越多的綠眼睛悄無聲息地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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