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么斬龍石，不得有點眉目？
登船龍蛇蹤，登高遠(yuǎn)眺，陳山主一個不小心，就看見了那座龍脊山。
米劍仙的某個提議，不該在人多的時候提出來嘛。當(dāng)個下宗首席，還委屈上了？
李睦州，現(xiàn)任經(jīng)緯觀的觀主。
道士來時元嬰境，都還沒有到瓶頸，去時卻已經(jīng)是玉璞。
先前在落魄山看門人仙尉道長的書房內(nèi)，李睦州仿佛被一語道破天機(jī)，心境一開，如一場大雨洗凈塵埃，又似撥云見日，勢如破竹，修道關(guān)隘層層山，節(jié)節(jié)竹筒轟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齋境地，回過神來，便破境了……而且毫無凝滯，神清氣爽的道士，仍是仔細(xì)翻檢心神一遍，果然無礙。
李睦州立即從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萬語，好像都是累贅，只好打了個無比鄭重其事的道門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誠朝拜……一座頂天立地的道山。
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給徹底整懵了。
李道長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折紙一頁疑問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關(guān)鍵是你怎么還眼眶泛紅上了。
思來想去，仙尉只得出個勉強(qiáng)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門大派里走出的正經(jīng)授箓道士！禮數(shù)就是多！道歉都這么禮重。
仙尉就想要給李睦州回個稽首禮，自己畢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還收了個徒弟，肩頭擔(dān)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禮數(shù)。
不曾想山主憑空現(xiàn)身在書房內(nèi)，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條胳膊，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仙尉不必還禮。
如果不是當(dāng)了經(jīng)緯觀的觀主，畢竟庶務(wù)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個最想留下的道士。
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實在是讓李睦州覺得太過天然親切了。
當(dāng)時陳平安陪著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帶走那把油紙傘，還是仙尉記事，抄起雨傘跑到門口，喊住那位李道長，陳平安卻是轉(zhuǎn)頭笑道：“當(dāng)是李道長的略表謝意，收下就是?！?/p>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顏，與陳山主小聲解釋道：“那把雨傘只是尋常物件?！?/p>
陳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禮輕情意重。仙尉道長如今有座山頭，離這里不算太近，頗耗腳力，陰雨天氣，走在路上用得著。”
李睦州欲言又止，只因為自己的破境，實在是太過玄乎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算是幫忙給出了一個說牽強(qiáng)很牽強(qiáng)、說在理卻又無比在理的解釋，“修行之人，道力積累都在平常。挑燈夜讀雞一鳴，渾然不覺天下白?！?/p>
李睦州點點頭，微笑道：“不管怎么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貧道的福地了，以后只要有機(jī)會，就會常來，次數(shù)一多，還望陳先生不要厭煩啊?！?/p>
陳平安說道：“既然能夠成為李道長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與道長相親的緣故，草木如此，況乎人哉?！?/p>
李睦州問道：“屋子那邊？”
陳平安笑道：“李道長可以露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與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獨自往山上行去。
陳平安走向桌子那邊，原來溫宗師沒有等到裴錢，卻等來了一個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慫恿溫仔細(xì)在某本冊子上簽名畫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錢問拳嗎？跟我們一起啊，人多力量大，雙拳難敵四手，有溫兄鼎力相助，將來收拾一個裴錢，不在話下。
溫仔細(xì)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明白這個提壺喝枸杞茶、一見面就邀請他入伙的孩子，腦子里到底裝著啥。
瞧見了那個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溫仔細(xì)站起身，臉色古怪，身體緊繃，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xì)，拜見陳劍仙。在那合歡山之上，是晚輩輕狂無知，多有得罪了?！?/p>
陳平安微笑道：“沒什么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說，得罪我又沒什么，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靈飛宮之外，你我再想碰面比登天還難。不過你難道直到現(xiàn)在，還是沒猜出那人是誰？”
溫仔細(xì)疑惑道：“是說那個與陳劍仙同桌飲酒之人？”
陳平安說道：“不然？”
溫仔細(xì)如今滿腦子都是宗師裴錢，都快有心魔了，哪里顧得上那個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xì)，好好想想，那句‘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shù)膸煾浮钦l都可以說的？”
溫仔細(xì)一瞬間好像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真是道宮祖師堂內(nèi)懸掛在最高處的那幅祖師像？那位頭戴蓮花冠的白玉京陸掌教？！
溫仔細(xì)滿臉淚水，面朝合歡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泣不成聲，顫聲道：“靈飛宮溫仔細(xì)，拜見太上祖師，拜見陸掌教！”
陸沉一脈，尊師重道，確實沒話說。
從那罵天罵地誰都敢罵、唯獨不罵自己師尊的仙槎，再到被師尊坑騙舉霞飛升耽誤了許久、始終毫無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孫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驅(qū)逐師門、卻依舊認(rèn)陸沉為祖的趙浮陽，就因為趙浮陽道服僭越就要與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當(dāng)然還有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溫仔細(xì)。
白玄以心聲問道：“曹師傅，這人咋回事？事先說明，我可沒說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請他在英雄譜上邊占據(jù)一席之地?！?/p>
陳平安解釋道：“跟你沒關(guān)系，他一直想要見個人，結(jié)果瞧見了沒認(rèn)出來，錯過了，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jī)會都不好說?！?/p>
白玄點點頭，“如此說來，也算性情中人，這般好漢一條，該他躋身英雄譜?！?/p>
陳平安伸手，“那本冊子，拿來瞅瞅?！?/p>
白玄精神一震，雀躍道：“曹師傅你也要錄名？那穩(wěn)了！”
陳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雙手抱頭，氣笑道：“知不知道裴錢在你這個年紀(jì)，連我跟她說句話，進(jìn)個道理，都得過好幾遍腦子?！?/p>
白玄不愧是白玄，試探性問道：“曹師傅，有沒有這么一種可能，裴錢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愿意動腦筋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腦袋，笑道：“勇氣可嘉。”
溫仔細(xì)站起身后，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神色。
陳平安說道：“如果溫仙師不是特別著急趕路，就去跳魚山那邊等著，裴錢近期會現(xiàn)身跟你切磋一兩場。”
溫仔細(xì)判若兩人，說道：“不敢說是切磋，就是請裴宗師指點一二?！?/p>
陳平安說道：“你當(dāng)然是習(xí)武天才，卻不是純粹武夫?！?/p>
溫仔細(xì)默然。
陳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實意想要學(xué)拳，那么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溫仔細(xì)說道：“晚輩已經(jīng)做好心理準(zhǔn)備了?！?/p>
陳平安指了指跳魚山方向，“裴錢已經(jīng)在山腳等你了?！?/p>
溫仔細(xì)抱拳告辭，飛奔而走，聲勢不小，路上響起一串如平地滾雷的動靜。
白玄贊嘆道：“竟敢單挑裴錢，確實可敬可佩。值得我破個例，先把他的名字記上?！?/p>
裴錢跟著師父走了那么遠(yuǎn)的江湖，師徒之間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鏡想要問拳，陳平安說了句“不可勝負(fù)心過重，也別太不當(dāng)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視這場切磋，但是千萬別傷了和氣。今天陳平安跟裴錢的說法，前后句剛好顛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難理解，其實就一點，不能打死人。
溫仔細(xì)到了跳魚山的山腳，剛抱拳，要開口。
裴錢只是說了句“同境”。
轉(zhuǎn)瞬拳已至。
溫仔細(xì)根本來不及招架，更別提還手，就被裴錢砸中脖頸，一拳撂倒。溫仔細(xì)眼眶霎時間布滿血絲，體內(nèi)氣血翻涌如洪水決堤。
裴錢再輕輕跺腳，躺地上七竅迸血的溫仔細(xì)一個彈跳起身，裴錢來到他身邊，她以腳尖一挑，就將溫仔細(xì)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場。
上山確實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
嚇了習(xí)武六人一大跳。
溫仔細(xì)躺在演武場泥地上，數(shù)次掙扎起身不得，嘔出一大口鮮血，反而氣血通暢幾分，睜開眼睛，碧空萬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錢同境兩拳，就不下山了！
岑鴛機(jī)只是掃了一眼，喝道：“繼續(xù)走樁！”
一個坐板凳上摳腳的漢子著急忙慌喊道：“這位從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許跑我們這里來騙藥費啊?！?/p>
從這天起，跳魚山就多出一個每天只挨裴錢一拳的武學(xué)宗師。
再與那鄭師傅談好價格，泡個藥水桶，一天一個價，行情還不一樣，溫仔細(xì)也懶得計較這個，讓鄭師傅都記賬上。
本來覺得在跳魚山學(xué)拳頗為吃苦的六人，每天親眼瞧見一位遠(yuǎn)游境宗師倒地不起，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再搖搖晃晃起身，鮮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鮮紅腳印……如此看來，學(xué)拳還是不苦的。裴錢過來喂拳，不定時，如果是早上教拳，溫仔細(xì)是比較喜歡的，挨了一拳，只覺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個熱氣騰騰的藥水澡，再換身潔凈衣裳，神清氣爽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鄭師傅嘮嘮嗑，看那些少年少女們練拳，挺好，一天很充實。
若是裴錢晚上才來喂拳，溫仔細(xì)就要提心吊膽大半天了，病懨懨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錢提要求，還是鄭師傅仗義，幫忙跟裴錢打了個商量，將每天的切磋，定時在早上巳時。作為報酬，溫仔細(xì)也會給鄭師傅，還有那位岑師傅搭把手，給六個孩子教幾手樁架和拳招。一來二去，就多出個溫師傅的名號了，由于有個“人不可貌相”的鄭師傅陪著一起插科打諢，侃大山，溫仔細(xì)也不覺得這般山中練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倆落魄山頂會享福的家伙，躺在藤椅上，劍仙嗑瓜子，宗師吃桂圓。
“鐘老弟，你每天都這么閑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劍客曹逆，都已經(jīng)是金身境武夫了，還有那賀蘄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頭，不要了？”
“米兄，明后天我就去跳魚山看看。聽小米粒說那邊多出一個叫溫仔細(xì)的遠(yuǎn)游境武夫，我去會一會?！?/p>
“鐘老弟，如果沒記錯，前天你也是這么說的，說去會一會鄭大風(fēng)，掂量掂量這位上任看門人的斤兩?！?/p>
“今早老廚子的澆頭面，總覺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還是老廚子今兒沒用心，敷衍我們兄弟？”
“鐘老弟，你幫我想個靠譜一點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葉洲的日期?！?/p>
“去拜劍臺，找那老聾兒干一架，受了傷，不就可以留下養(yǎng)傷了?！?/p>
“老聾兒未必肯答應(yīng)此事啊?！?/p>
“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座椅位置還是很靠前的，那老聾兒雖然境界更高，終究只是我們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級壓死人嘛，何況你們還算半個同鄉(xiāng)，他這點面子都不給你？不能夠吧。那也太不會做人了?！?/p>
“咦？有道理啊。鐘老弟，今晚的那頓宵夜，想好吃啥了么？”
“愁呢。”
“別愁啊，趕緊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說了，老廚子的手藝強(qiáng)弱，與我們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掛鉤的?！?/p>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臉皮不要，也要讓大伙兒更多些口福了?！?/p>
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為多出一個臨時改變主意的梁朝冠，就變成了四個。
梁朝冠當(dāng)然很怵那個陳山主，只是年輕道士一想到師叔“葉處士”的威名赫赫，心里就更沒底，這就叫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
這還真不是梁朝冠膽小怕事，事實上，敬畏葉澹的道士，桃符山和斗然派，大有人在。
葉澹雖然“籍貫”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場就在二候峰后山，可葉澹同時還是斗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職師。她之所以身兼兩條道脈所長，這里邊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樁上山因果，若非當(dāng)年葉澹在劍氣長城遭劫，命中定數(shù)，逃脫不得，否則以葉澹的資質(zhì)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該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該爭取一線機(jī)會、幫她脫劫的護(hù)道人，便是斗然派開山祖師、于玄六位嫡傳之一童蒙的道侶，只是她為了在戰(zhàn)場上救下葉澹，因此傷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離世，而她的轉(zhuǎn)法后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葉澹親自度人帶回山中、重續(xù)仙緣的女冠文霞。葉澹對斗然派心懷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譜牒的二候峰道籍，再憑借自身道力和所攢功德，轉(zhuǎn)去斗然派，一步步升任斗然派高功，此外她還兼任桃符山祖師堂特設(shè)道官之一，司職糾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過。
甚至還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于玄曾經(jīng)私底下找到過葉澹，詢問她有無擔(dān)任桃符山祖師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說沒有。
外界傳聞，葉澹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難當(dāng)大任。
可事實上，沒有這些廢話。葉澹與那祖師于玄，從頭到尾，她就只是說了“沒有”二字。
跳魚山這邊，不過是六個修道胚子，而傳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被抓過幾天壯丁的記名供奉甘棠，再加上從集靈峰搬到這邊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門高真。六人入山修行，幫忙傳道的師父，就有六個。
學(xué)道與傳道雙方，豈不是等于一對一？！
一般山上所謂親傳，也多是一位師父帶幾個嫡傳的情況，哪有這種可遇不可求、做夢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這讓跳魚山學(xué)道六人，個個
最先來到跳魚山當(dāng)師傅的那個貂帽少女，她自稱道號白景，曾經(jīng)砍過幾頭王座大妖……誰敢相信這種事，誰都心中存疑。
約莫是在劍氣長城的戰(zhàn)場上，前天朝某頭王座大妖遙遙祭出過一把飛劍，昨日再對另外一頭王座大妖遠(yuǎn)遠(yuǎn)丟出一記術(shù)法，就算“砍過”？
對待傳道一事，謝狗也沒什么耐心，經(jīng)常是他們每有提問，總喜歡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謝供奉，便會與某人干瞪眼，面面相覷，后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問得太玄乎還是太粗淺。后來謝狗覺得他們先前的學(xué)道路徑，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隨便丟了幾種煉氣吐納術(shù)、洞府搬運(yùn)法，總計六種，剛好屬于六個門類，讓他們好好修習(xí)，不可挑三揀四，都學(xué)起來，她過段時日就會檢驗成果，先確定了他們學(xué)習(xí)不同道法的大致資質(zhì)好壞，她再做決定，如何給他們量身傳道，開小灶。
六人不明就里，他們資質(zhì)再好，再被說成是修道天才，終究是寶瓶洲某國某地的鶴立雞群者。
哪里知道“白景”這個道號的意義，哪里知道這個貂帽少女，是遠(yuǎn)古大地上，一片鶴群“道士”中，當(dāng)之無愧的如龍者。
不管怎么說，在他們六人心中，至少是暫時，這位謝師傅的修道造詣，反而似乎不如后邊來的那個“一般供奉”甘棠，甘師傅好歹有問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幫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極為精準(zhǔn)，有的放矢，
老聾兒啞巴吃黃連，偶爾小心翼翼望向遠(yuǎn)處的白景前輩，后者面帶微笑，點點頭，丟個或鼓勵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聾兒都要擔(dān)心，自己這個湊數(shù)打短工的，會不會就這么變成長工。
來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鶴背峰楊玄寶的首徒，香童，元嬰境。按輩分算，是符箓于玄的孫兒輩，其實已經(jīng)高到不能再高了。
飛仙宮魯壁魚，天君薛直歲的再傳弟子。斗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弟子，白鳳。還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紀(jì)輕輕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還是一位劍修，當(dāng)年丹成二品之時，同時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丹成與劍出之際，周身氣一匝，飛劍隨氣轉(zhuǎn)，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內(nèi)，便有晦朔弦望循環(huán)一遍的祥瑞異象生發(fā)，更讓那一候峰祖師堂內(nèi)供奉的那部祖?zhèn)鞯罆痘煸司皠?jīng)》，“蠢蠢欲動”，似拜謁，如恭賀。
師尊立即幫忙與祖師堂稟報這個天大喜訊，所以梁朝冠才有資格去過一趟云夢洞天。
他與鶴背峰香童，一向是誰都看不順眼誰，一個覺得對方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主兒，每次現(xiàn)身，眼睛都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一個覺得對方是因為修道資質(zhì)太一般，才會在符箓大道之外橫生枝節(jié)，成了個什么劍修，將來有甚出息。
如果不是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兩看相厭，自然不如不見。桃符山地界廣袤，二十余峰，山中道觀宮殿更是三百有余，道士數(shù)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兩座仙家渡口，多少道士今日與誰一見，想要再見，就不知猴年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們卻需要朝夕相處，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點撥，跟誰都沒打招呼，就閉關(guān)去了。說是閉關(guān)，不過是屋門一關(guān)，往那蒲團(tuán)一坐。
閉關(guān)破境，白玄不過用了一炷香功夫，出關(guān)之時，就已經(jīng)是一位神完氣足、劍意沛然的龍門境劍修了。
一把本命飛劍縈繞白玄飛旋不停，如千百縷白云縈繞一座巍峨山岳，幾有一種浮云帶山游青天的跡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個“收”字，飛劍便復(fù)歸眉心處。
本來聽見屋外鬧哄哄的，白玄就立馬不樂意了，看不起誰呢。
覺得自己閉關(guān)不一定能成功，需要護(hù)關(guān)？還是覺得成了個小小龍門境，就要與我道賀幾句？
都什么臭毛病，咱們落魄山可不能被你們帶壞了風(fēng)氣，如此虛榮做作，白大爺可不慣著你們！
剛要嘴巴吃了幾斤砒霜，出了門就要見一個罵一個。結(jié)果白玄一轉(zhuǎn)頭，看到曹師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邊，白玄立即搓著手，硬生生擠出滿臉燦爛笑容，小跑到那個青衫長褂布鞋抽著旱煙的家伙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曹師傅，擔(dān)心多余了哈?！?/p>
陳平安笑道：“此次閉關(guān)消耗光陰，比我預(yù)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閉關(guān)，再接再厲?！?/p>
小米粒坐在一旁，懷捧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雙手使勁無聲鼓掌，“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站起身，將旱煙桿收入袖中，揮了揮煙霧，微笑道：“老聾兒，跳魚山幫忙傳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夠，你這邊就可以不用管了，傳道授業(yè)的師傅太多，反而容易讓學(xué)道之人無從下手，貪多嚼不爛。當(dāng)然，如果你自己對教學(xué)一事特別感興趣，也可以去那邊多看幾眼，總之就是此事不強(qiáng)求，全憑你的個人愛好。”
老聾兒如獲大赦，本來苦哈哈皺著的一張老臉，漸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輩斜眼看來，想跑？！
你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還想從我和小陌這邊請教幾門劍術(shù)？知不知道遠(yuǎn)古歲月，欲得一兩句真?zhèn)?，到底有多難？
當(dāng)年有多少開竅的妖族煉氣士，為了從某位得道之士那邊聽聞道法，愿意給那洞府的看門、當(dāng)那道場的護(hù)山供奉，百年數(shù)百年？
老聾兒便知自己是上了賊船，只好故作思量狀，臨時改口道：“山主，我覺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終。那跳魚山，不會每天去，免得妨礙別的師傅教學(xué)，偶爾去那邊看看，指點幾句，總歸不難，也該如此。”
陳平安一臉為難，善解人意道：“不會耽誤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聾兒看了眼年輕隱官，隱官大人也沒個確切的暗示，只好做個最不出錯的選擇，“不會，既然當(dāng)了落魄山供奉，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p>
就像一個傳道嚴(yán)苛的老師傅，與那憊懶徒弟詢問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懇，熬夜完成道門課業(yè)，不會傷神吧，多多注意身體啊。
陳平安點頭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魚山傳道一事，將就將就便足矣?！?/p>
老聾兒臉上帶笑，漂亮話都給你說了，我將就？豈不是就是不講究了？
這落魄山，真不是一個實誠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啊。
那姓陳的一走，老聾兒便見那白景前輩神色不悅。
老聾兒心中苦悶，自己哪里又說錯話了？
離開拜劍臺之前，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們倆多多少少，抽空傳授甘棠供奉一兩種適合他的上乘劍術(shù)?！?/p>
謝狗不情不愿說道：“老聾兒還不配讓小陌親自傳授劍術(shù)，我倒是可以挑個心情不錯的時候，傳授他兩種雞肋劍術(shù)?！?/p>
這次輪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謝狗只好誠心誠意解釋道：“山主唉，一樣劍術(shù)兩個修道人啊，一種聞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樣嘛。
“我之雞肋，卻是甘棠之無上珍寶?！?/p>
“放心吧，他到時候一定會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換成是我，若能幫幾個孩子隨隨便便傳道幾天，說幾籮筐廢話，就能跟誰學(xué)成兩種……哪怕只是一種能讓白景心儀的高明劍術(shù)，從這拜劍臺，到那跳魚山，我每天得跪著走過去，爬著去都愿意啊。山主，實不相瞞，當(dāng)年我求道之心，極為堅定，心有所向便一往無前……”
陳平安無奈道：“前邊的話，我都相信，確實說得真誠。就是最后這句，你就別畫蛇添足了，小陌偶爾會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謂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現(xiàn)在山澤野修的祖師爺？砍殺幾個，得了幾本秘籍，學(xué)會了，再去攔路下一撥，有聽著順耳的道號，就一并收下了?！?/p>
謝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這也說啊?！?/p>
陳平安說道：“難怪鄭先生會對你刮目相看，原來是把你視為一條道上的前輩了。”
謝狗小心翼翼說道：“鄭城主也時常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毀尸滅跡？”
陳平安笑道：“那不至于，要更含蓄，合乎規(guī)矩。畢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蠻荒，就不好說了。”
不會比周密差？
謝狗說道：“如果不是山主開口，為之緩頰，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傳授劍術(shù)給甘棠?！?/p>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何？”
謝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歡老聾兒這種慫包?！?/p>
小陌不喜歡，她就跟著不喜歡。
陳平安說道：“你們有所不知，根據(jù)避暑行宮的秘錄記載，這位龍聲道友，年輕那會兒也曾壯舉過。老聾兒不愿打開這壺陳年老酒，邀人暢飲，我一個外人就不好越俎代庖了?！?/p>
一艘來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龍蛇蹤”，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可謂是天上掉餡餅、還直接送到嘴邊的好事。
姜尚真已經(jīng)將渡船仔細(xì)逛了一遍，搖搖頭，美中不足。
就算于老真人誠意更多幾分，愿意主動將幾十張主要圖紙、數(shù)以百計的附錄圖紙，一并送給落魄山，到了陳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廢紙一堆。
道理再簡單不過，需要陳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單張符箓，粗略計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張。
世間符舟，數(shù)量極多。
這一艘，堪稱“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時的姜尚真，曾經(jīng)跟荀老兒問過一個很天真的問題，為何不將那些祖師堂秘傳道法公開，讓門派內(nèi)的譜牒修士誰都能學(xué)。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腦袋，用一句話含糊過去，等你哪天當(dāng)家做主了，就會知道愿意不愿意跟可以不可以是兩回事。
村塾那邊換了個說是為陳先生代課一段時日的姜夫子。
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門與某位潑辣婦人說了什么，第二天就有個從村塾退學(xué)轉(zhuǎn)去別村蒙學(xué)的孩子，蹦蹦跳跳來上課了，每天不用走遠(yuǎn)路上學(xué)放學(xué)，這個蒙童開心得很。
大體上，十來個村塾蒙童，有更喜歡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歡陳先生的。
丁道士獨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色復(fù)雜。
聽說陳先生在那扶搖麓閉關(guān)，幸好山主閉關(guān)之前，留了個口信給小米粒，說是丁道士返回之時，就讓他走趟扶搖麓找自己論道。
陳平安確實在閉關(guān)煉劍。
護(hù)關(guān)的，還是謝狗。
所以謝狗現(xiàn)在對那老聾兒是愈發(fā)不滿意了，蹲著茅坑不拉屎嘛。再這么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頭銜都給你摘掉。
不過山主此次閉關(guān)之前，卻說自然有人愿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魚山的傳道師傅，還是會湊足六人之?dāng)?shù)的。
就是眼前這個道士？
謝狗問道：“去而復(fù)還，所求何事？”
文縐縐說話，誰還不會吶。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小道與前輩的言語，會不會打攪到陳先生閉關(guān)？”
謝狗笑著搖頭道：“不會，咫尺之隔，無異于兩座天地。憑你這點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們山主煉劍?！?/p>
丁道士便脫了靴子，坐在廊道，淹頭搭腦，有點無精打采，無奈道：“小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分不清玉璞和仙人兩個詞匯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與諸位道士一起復(fù)盤，丁道士才猛然驚醒，自己是仙人境??！哪是什么小心被日月煎人壽的玉璞？
謝狗恍然道：“想來是咱們山主對你比較刮目相看，愿意多打磨打磨你這小牛鼻子道士，見你不識趣，自己不開竅，只好找個由頭，讓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別苦著一張臉了?！?/p>
謝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樸的，你可別不識抬舉，不分好賴，小心被砍啊。
屋內(nèi)陳山主，前天煉劍，是第二次被陰了。
上次是脖頸被勒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說是驚人，不是這點傷勢如何夸張，而是那個躲在重重陰影中的幕后十四境，能夠無視落魄山護(hù)山陣法和扶搖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點不露出蛛絲馬跡的前提下，就讓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勢。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將心神沉浸于煉劍途中的陳平安背脊拉開一道可見白骨的傷口。這讓負(fù)責(zé)護(hù)關(guān)的謝狗氣得咬牙切齒，所幸陳平安再次放棄煉劍，還是老神在在，沒有半點頹廢，打開屋門，坐在廊道，跟謝狗閑聊了一會兒。
虧得陳平安有一把籠中雀。
不然閉關(guān)一事的半途散功，后果不小。輕則天地靈氣往外泄漏，重則清減一身道氣或是折損數(shù)十載道行。
只說靈氣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難。每一記術(shù)法神通的施展，確實都是從儲蓄罐往外砸錢。
將天地間渾濁與清靈二氣分開，需要煉氣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境界高者，自然相對輕松，可是下五境煉氣士，光是這一件事，就要耗費光陰無數(shù)，若無家學(xué)或是明師指點，沒有師門傳下法寶靈器，既無仙府道場的地利，又無人和，當(dāng)然會處處碰壁，修行不順，一境有一境的關(guān)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說修煉一件本命物，譜牒修士，都有現(xiàn)成的修行次第，山澤野修上哪兒“聞道”去？有師承相授的，那叫真?zhèn)饕痪湓?，沒有領(lǐng)路人，就是迷障千萬丈，消磨光陰的鬼打墻，還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誤入歧途，走到一條不歸路，斷頭路。煉廢一件候補(bǔ)本命物，興許譜牒修士可以承受，猶有代替之物，對于“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而言，可能就是大道就此斷絕的慘痛下場。
所以宗字頭道場，都會最少設(shè)置一座護(hù)山大陣，不同法統(tǒng)道脈，各峰也有各峰的陣法，層層加持，為的就是藏風(fēng)聚水，歸攏靈氣，無形間清除天地間的污濁煞氣。要知道所有大陣的運(yùn)轉(zhuǎn)，都是要吃神仙錢的。這筆支出，只要乘以年數(shù)，數(shù)額就會很大。這就又衍生出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問題，關(guān)于護(hù)山大陣是否能夠汲取周邊的天地靈氣，如果答案是汲取，那么“周邊”到底是多大，歷史上幾乎所有宗門，就都有不同的選擇，都注定繞不開這個不宜對外公開的問題。
一般來說，兩座宗門之間，何止是相隔萬里之遙？就是怕“犯沖”，宛如江河互爭水道。
落魄山的選擇，極為保守，是僅僅封存天地靈氣不外泄就行，并不以大陣行“氣吞山河”之法。
當(dāng)年同在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也是如此作為，可即便如此，由于兩宗地理位置過于毗鄰，如俗語所謂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龍泉劍宗還是“被迫”搬遷出去，在外界看來，就是大驪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須主動給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讓道”，不得不避其鋒芒。
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山頭，居中調(diào)節(jié)的大驪宋氏，同時給了阮邛一份補(bǔ)償，在大驪舊北岳地界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
在寶瓶洲其他修士看來，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甚至還有很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位機(jī)緣巧合之下、一遇風(fēng)云變化龍的陳山主，年少時其實曾經(jīng)試圖去鐵匠鋪子求個落腳地，結(jié)果被那眼高于頂?shù)娜钰霭侔憧床黄?，覺得那貧寒少年沒有修行資質(zhì)，死活不愿意收陳平安為入室弟子，后者心灰意冷，當(dāng)了沒幾天的雜役短工，阮邛就干脆將他趕走了。
不知何時，寶瓶洲就開始暗戳戳流傳開來幾個說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準(zhǔn)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劍仙”。
這些諧趣說法，都是劉羨陽親口告訴陳平安的。
當(dāng)時陳平安憋了半天，詢問阮師傅聽見了這些說法作何感想。
劉羨陽認(rèn)真思量一番，說阮鐵匠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吧。
解釋？這種事情，讓陳平安怎么解釋？跟阮師傅解釋，還是跟寶瓶洲那些亂傳消息的王八蛋解釋？
別讓老子當(dāng)面碰見你們這些亂嚼舌頭的，小心狗頭不保！
丁道士小心問道：“前輩道齡很長？”
謝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長很長很長一覺，錯過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齡。怎么，如果是年紀(jì)大的，境界比你高，心里就痛快幾分了？”
丁道士搖頭道：“小道不會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計?！?/p>
謝狗便順著這位小道士的說法延伸出去，“一個道士，眼中所見，太過盯著眼前事和手邊事，心中所見，至多是自己的將來如何如何，不太著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道，至少在我看來，難稱道士。”
“不是說一定要當(dāng)個什么良善好人，非要在萬丈紅塵里摸爬滾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們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門戶的祖師爺，再加上那些個隨手可翻的道書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孫們積攢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么八百三千功德之類的，道統(tǒng)法脈分出千百條，各有各的此消彼長，榮辱興衰，可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個看法，自然是因為這件事，有利可圖。我想說的真正意思，你聽不聽得懂？”
丁道士點頭道：“前輩意思，晚輩理解。”
謝狗嗤笑道：“可別是不懂裝懂，跟我裝蒜啊。”
丁道士說道：“豈敢?！?/p>
謝狗隨口說道：“之所以愿意與你多扯幾句閑天，是覺得你跟以前人間的那些道士，比較像，也只是相對而言了?！?/p>
“當(dāng)年他們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負(fù)重，不辭辛苦，此間滋味，你們是無法想象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輩那邊，聽聞道法真?zhèn)饕粌删?，有人便要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飾，既拜高人傳道之恩，也叩拜天地養(yǎng)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顆道心，不曾愧疚身后一條來時道路?！?/p>
“你們就不行，不夠純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顧慮，千種算計，做什么都像是跟誰做買賣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聽聞此說，神采奕奕，心神搖曳，向往之。
謝狗瞥了眼小道士，確是可造之材。
丁道士認(rèn)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遞出一只手掌，豎起，再輕輕搖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賢可稱道德者，將天地?fù)芊殖鲫庩?，暫以“善”“惡”?qiáng)行名之，大道崎嶇難證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惡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后輩學(xué)道人。但是有心計數(shù)者，便會知曉，前者成事者眾，后者敗亡者多，初學(xué)道者，羽翼未豐，誰敢言說自己一定是登頂者，故而小心起見，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聞道者，無形中就成了身后學(xué)人的護(hù)道人。道上再有法統(tǒng)別立，路旁又有門戶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寬，同道行路者眾，大可以聯(lián)袂去往山巔，浩浩蕩蕩登天，道人以純粹道心，大煉某處舊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夠，萬人同心！我輩道士真能如此，眾志成城，萬年之后，人數(shù)，氣勢，道脈，猶勝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煉之，以城化城，或?qū)⒛翘焱ミz址大而覆之，豈是奢望？三教祖師何必憂心萬年，何必散道？！”
謝狗板起臉嗯了一聲，輕輕點頭。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沒想著這么多，這么遠(yuǎn)。
腦筋比那袁巨材好許多啊。
難怪山主會對他青眼相加，該不會是想要挖墻腳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當(dāng)個落魄山一般供奉，綽綽有余。
一尊無垢無暇的青衫法相，劍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飄搖，氣象浩渺，琉璃光彩。
轉(zhuǎn)瞬間就已經(jīng)遠(yuǎn)遁百余里山水路程，丁道士耳邊余音裊裊，陳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p>
丁道士問道：“這是？”
陳先生是在演練某種秘術(shù)？
謝狗撇撇嘴，“既然沒了陰神出竅的道路可走，就找個相似的法子唄，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p>
丁道士由衷贊嘆道：“任你萬山圍攔，自辟一條道路，說的就是陳先生這種人了?！?/p>
謝狗點點頭，“小道士，你比老聾兒更適合落魄山?！?/p>
丁道士震驚道：“可是劍氣長城十劍仙之一的那位老聾兒前輩？”
謝狗揉了揉臉頰，老聾兒名氣這么大？在自己這邊偏要裝出處處謙卑、禮敬前輩的鬊鳥模樣，莫非是這位一般供奉，心不誠？
謝狗想起一事，“我們山主為何揪著你‘不求于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么難言之隱，切膚之痛，不好去求于玄指點？”
丁道士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誠懇言說此事，“我喜歡萬事不求人，當(dāng)然很難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給自己訂立了一個框架，比如以后登高受阻，可以與羽化山只求一次，這次就用在了結(jié)丹之前，向箓城借調(diào)了二十余萬張符箓到太羹福地的道場內(nèi)。也允許自己這輩子與于祖師求一次，打破元嬰境瓶頸，既然可以繞過心魔，就想著以后閉關(guān)證道飛升之前，再用掉這次機(jī)會?！?/p>
謝狗說道：“這很好啊，不是死要面子，不求任何事，只是謹(jǐn)慎相求，如此說來，是咱們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啊。”
丁道士搖頭道：“是前輩誤會陳先生了，實則陳先生用意更深。關(guān)于我的兩百載修道云水生涯，他極為肯定，給予贊賞頗多，但是陳先生也有過一句評語，可謂一針見血，讓我當(dāng)場汗流浹背，足可受益終身?！?/p>
謝狗可不會跟他客氣，“將那句評語，說來聽聽?！?/p>
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道：“陳先生說我還不曾真正絕望過，不曾真正走到過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無用的死角。所以他讓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臨其境，該怎么辦，會怎么想，轉(zhuǎn)頭回顧此生來時道路又是如何?！?/p>
謝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當(dāng)下有答案了嗎？”
丁道士說道：“暫無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幾個新鮮想法，通過多個正反論據(jù)去驗證最終的某個論點?！?/p>
謝狗笑道：“比如？”
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陰長河可以倒流，于祖師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時候，我別說求一次，都要卷好鋪蓋住在于祖師門外，每天至少有一問。又例如于祖師在天外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會隨身攜帶一摞護(hù)身符箓，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師爺求教一些問題，也能在璀璨星河間俯瞰人間，一舉兩得。”
謝狗點頭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來咱們山主所謂的‘求’，與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嘛。”
丁道士使勁點頭，沉聲道：“確實如此，當(dāng)丁道士拘泥于‘求人’，陳先生卻是在教我‘求道’。陳先生傳我‘問心’二字，便是教我‘問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傳道，高真度人，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不過如此，不過如此了！”
謝狗小聲說道：“有沒有一種可能，我只是說可能啊，其實咱們山主也沒有想這么多？”
丁道士斬釘截鐵道：“絕無可能！”
謝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箓道士不成，就這么向著陳平安？
見那位前輩臉色玩味，丁道士一臉懵，試探性說道：“不會吧？”
謝狗神色尷尬，端起架子教訓(xùn)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證道，我們山主為你傳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p>
丁道士會心一笑，雙手插袖，縮了縮脖子，曬著溫暖的日頭，“落魄山真是個好地方，不知不覺中，便勾留了人心?！?/p>
謝狗哈哈笑道：“想叛出……離開羽化山，也不是難事，我趁著無需為山主護(hù)關(guān)，抓緊走一趟天外，去見于玄，幫你說幾句好話，準(zhǔn)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幾十年百來年，等到哪天你躋身了飛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時候重新恢復(fù)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這邊保留個客卿身份，于玄的桃符山等于白撿了一個飛升境，撿大漏了！”
丁道士滿臉苦澀道：“祖師堂譜牒錄名除名一事，豈可兒戲，前輩說笑了，萬萬不能如此作為。”
離經(jīng)叛道這類勾當(dāng)，丁道士還真做不來。吾身規(guī)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
謝狗懶洋洋道：“兩百歲的地仙，放在我們那個歲月，也不多見的。小道士可以在這里多待幾天，爭取跟我家小陌混個熟臉，他跟落寶灘那位碧霄洞主關(guān)系很好，以后等你證道飛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游歷了，只需說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這么講，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聽見這句開場白，他就一袖子悶了你，你就換個說法，說自己是小陌的半個晚輩，碧霄洞主說不定肯陪你聊幾句道法了?！?/p>
丁道士已經(jīng)大致猜出這位貂帽少女的真實“道齡”。
難怪說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見自家于祖師就能見著，不管聊什么內(nèi)容都百無禁忌，聊起那位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也能如此輕描淡寫。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的那位道侶，與前輩是身處同時代的煉氣士？”
謝狗咧嘴笑道：“遠(yuǎn)古人間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補(bǔ)，總計十四個，我跟小陌，問劍了半數(shù)?！?/p>
丁道士卻是第一回聽說什么“天下十豪”。
即便是頭次耳聞此事，但是當(dāng)“遠(yuǎn)古”和“天下”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輕重了，實在是無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前輩能說說看他們是誰嗎？”
謝狗擺擺手，“我說得，你聽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問，“敢問那位老大劍仙，可是遠(yuǎn)古天下十豪之一？”
謝狗搖搖頭，“陳清都當(dāng)時只是候補(bǔ)之一，他練劍速度不夠快，屬于那種比較難得的厚積薄發(fā)，每一步都走得穩(wěn)當(dāng)。”
丁道士再問道：“禮圣呢？”
謝狗笑道：“還是候補(bǔ)之一?！?/p>
丁道士壯起膽子，“三教祖師呢，該不會？”
謝狗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師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補(bǔ)，名次沒有先后之分。
劍修陳清都，劍氣長城的老大劍仙。
小夫子余客，后來的浩然禮圣，創(chuàng)造文字，絕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澤。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場在那遠(yuǎn)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經(jīng)親眼見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間傳道的詳細(xì)光景。
至于陳清都，那會兒還是個濃眉大眼國字臉的青年，模樣不俊俏的，單論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幾百個陳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結(jié)束，待在落寶灘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與那之祠有樣學(xué)樣，強(qiáng)行圈了人間一大塊地盤，占為己有，煉作一座道觀，好像取名為蔡州？再將一州之地，命名為觀道觀？結(jié)果就惹惱了道祖。
謝狗笑問道：“都說于玄獨占符箓二字，為何合道卻是跑到了天外？你這個于玄的徒孫兒，難道就沒想過其中緣由？”
丁道士點頭道：“想過，沒想明白?！?/p>
謝狗說道：“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據(jù)道路了?！?/p>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說道：“晚輩疑惑的，是那位前輩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為何不干脆去天外煉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們這些晚輩后進(jìn)，豈不是無路可走，還談什么天無絕人之路？悶在罐中一萬年，不得出氣半點?！?/p>
謝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們?！?/p>
其實不單是于玄憑此別開生面，得以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連那皚皚洲韋赦，當(dāng)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動讓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線機(jī)會，只可惜那位自號三十七峰主人的韋赦，自己不爭氣，道力不濟(jì)，棋差一著。
聽到謝狗的解釋，丁道士豁然開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動為后世讓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臺階，與天稽首，對那位依舊不知姓名、道號的符箓前輩，遙遙禮敬。
謝狗又想起一事，樂呵得不行，越想越覺得好玩，忍不住笑出聲，她躺在廊道里邊，晃蕩著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p>
丁道士問道：“敢問前輩道場在哪座山頭？”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盤桓更多時日，丁道士就想要多與這位前輩多接觸幾次，哪怕不問道法，多問些萬年之前的老黃歷也是好的。
謝狗白眼道：“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道場，咱們落魄山就沒有舉辦過一場正式開峰慶典。既然小陌都沒有自己的山頭，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當(dāng)然也沒有。可能第一位獲此殊榮的，是那山腳看大門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幾個元嬰境才會跟著補(bǔ)辦，我們山主有心了?！?/p>
丁道士無言以對。
劍氣長城的老聾兒，眼前這位前輩，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侶。
陳先生這座才剛剛擁有宗字頭名號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巔的大修士們，有些……擁擠啊。
真武山。
原本陽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層層云霧罩住山頭。
山外，一尊青衫背劍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虛，往山走來。
行至真武山的山門牌坊外邊，劍仙身高已經(jīng)與常人無異。
如一尊神靈夜游人間，縮地山河，萬法不拘，光陰無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師爺，走出主殿，親自下山待客。
時隔多年的一場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歷歷在目。
雙方見面如攤開一幅筆墨未干的畫卷。
這個好像相貌、氣質(zhì)沒有半點變化的中年男人，就連裝束都一如當(dāng)年，身后背劍，腰間懸符。
他正是當(dāng)年將馬苦玄帶出驪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馬苦玄名義上的傳道人，暗中的護(hù)道人，雙方有師徒名分。
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陰畫卷走馬圖，攜手故地重游，男人環(huán)顧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難辨。一個當(dāng)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經(jīng)問禮正陽山的陳劍仙，就可以多說幾句了?！?/p>
沒有半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跡象，反而主動揭開當(dāng)年那場對話的“楔子”，都不用陳平安開口提醒他了。
畫卷當(dāng)中，地點是小鎮(zhèn)外的神仙墳。男人與少年說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yīng)就點頭，不答應(yīng)就繼續(xù)沉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幸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離開小鎮(zhèn)，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p>
少年臉上沒有任何憤懣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機(jī)會，我會的。”
作為局外人的那個“馬苦玄”，那會兒明顯也想說點什么，結(jié)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話頂過去，“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陳平安此刻更多視線，是在寧姚身上，還有那個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與寧姚是天作之合。
緩緩收回視線，陳平安讓畫卷人物都暫時退場，雙手籠袖，散布在這座尚未被大驪王朝改為祠廟的神仙墳，微笑道：“前輩當(dāng)年這番言語，憑直覺，聽得出來，對我沒有任何惡意。不過說實話，我一開始并不理解這個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遠(yuǎn)游路上，我就反復(fù)思考，嚼著嚼著，就嚼出好些余味來。”
男人走在一旁，開誠布公道：“至多就是對你沒有什么敵意?？梢f有何善意，倒也談不上。當(dāng)年只是怕你年紀(jì)小，尤其是有心儀女子在旁邊看著，容易一個熱血上頭，沖動用事，在真正成長起來之前，就誤了前程，在這邊栽了跟頭，導(dǎo)致你我結(jié)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師，在自家地盤刁難一個晚輩，這種事情，傳出去也不好聽?！?/p>
他確實很早就看出了陳平安有拳意上身。
陳平安自顧自說道：“前輩是修心修力兩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處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陳平安，同樣沒有任何惡意。除非是置身戰(zhàn)場，才會對誰有敵意。我跟馬苦玄過招的神仙墳，不是前輩的戰(zhàn)場，故而毫無殺機(jī)，更無半點殺心。我甚至毫不猶豫，如果不是我贏了馬苦玄，而是馬苦玄勝過我，他再想對我痛下殺手，前輩都會一樣攔著?！?/p>
男人點點頭，“會攔著你殺他，也會攔著他殺你。對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門身份使然，同時不至于對他太過偏袒，是我個人性格導(dǎo)致，不允許我行手段下作之事?！?/p>
說到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來，“氣勢洶洶而來，舊事重提，難不成并非興師問罪，總不會是來這邊與我道謝的吧？”
陳平安依舊是自說自話，“但是不知道前輩有沒有意識到一點，桓澍依舊懷揣著一種無形惡意而不自知?！?/p>
第一次被陳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斂笑意，“愿聞其詳，為我解惑?！?/p>
不識天地真面目，只緣身在紅塵中。
看架勢，陳劍仙是要先禮后兵？！
桓澍卻發(fā)現(xiàn)陳平安只是笑著與自己對視，暗示自己，既然謎底在自身，解鈴者便是自己？
陳平安卻是心思急轉(zhuǎn)，桓澍在真武山的輩分不低，據(jù)說是當(dāng)代山主岳頂?shù)膸煹?，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歷，桓澍的根腳來歷，卻是一團(tuán)迷霧，就連大驪諜報都沒有任何記載，只有簡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來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個好師兄的緣故，再加上再次見過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個余時務(wù)……何止是神游萬里，再加上陳平安選擇以“遺忘”關(guān)鍵詞匯、人事來囚禁神性，經(jīng)常是瞧見了、聽見了什么作為開啟門扉某把鑰匙的關(guān)鍵詞匯，才會臨時記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歲除宮吳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猶有被吳霜降收拾過一次的皚皚洲韋赦……這些如釣起一連串“魚獲”的心念，和枝蔓繁蕪，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陳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須重新一一自斬念頭。
桓澍恍然道：“是了。原來如此。人之言語惡意，確實可分三種。第一種，比如市井坊間的惡語相向，最為淺顯。第二種是更為含蓄的，根本不用在言語內(nèi)容、文字措辭上著力，而是一種階層對低一等、低數(shù)等階層的俯瞰和輕視，陳山主先前評價，還是說得客氣了，我這真武山兵家修士，與泥瓶巷陳平安說那番話，便在此境，最后一種，確實隱蔽，難以自覺！因為已經(jīng)是來自……桓澍所處片面世界，對陳平安所處片面世界的那種無形惡意。雙方至此境地，相信已經(jīng)無需言語，不用誰開口說話，便有天壤之別，善惡自明?！?/p>
來自言語者，來自說話之人的所處階層，來自整個世界。
男人不停喃喃自語，陷入一種捫心自問的玄妙境地，“道在吾哉？道在汝哉？大道在無垢青天中，在泥濘黃土間……”
不知不覺，等到桓澍回過神，陳平安已經(jīng)撤掉了陣法，兩人站在山門口。
陳平安等到桓澍從那境界中脫身而出，就要轉(zhuǎn)身離去。
陳平安連那馬苦玄和馬蘭花都分得清楚，怎么可能分不清楚他跟馬苦玄，或是馬苦玄跟真武山和傳道人桓澍。
何況馬苦玄在下山之前，也主動脫離了真武山譜牒，就馬苦玄這種一貫喜歡拉屎不擦屁股的別扭人，都愿意如此反常行事，由此可見，馬苦玄對這座宗門，對他的師父桓澍，其實都是有感情的。
桓澍問道：“陳山主的道理，已經(jīng)說完了？這是要走？”
“不然？當(dāng)年桓澍也沒多聊，就那么幾句話，總計八十四個字?！?/p>
陳平安反問道：“我如今境界比你高，拳頭比你硬，就稍微多說幾個字，讓你不得不耐心聽我講完這總計兩百六十四個字?！?/p>
退一萬步說，不作此想作別想，有心不依不饒翻舊賬，真要跟你討要什么公道，如今的真武山桓澍，給得了陳平安？
既然如此，敘舊過了，那就心滿乘興而來，乘興意足而歸。
不曾想桓澍說道：“不著急走。山主等你登山做客，不是一天兩天了?！?/p>
陳平安似笑非笑，“不會是想要來一場關(guān)門打狗吧？”
桓澍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賣關(guān)子，解釋道：“我那山主師侄，想要跟陳山主談一件銅臭俗事?！?/p>
這下輪到陳平安倍感意外了，你桓澍的輩分這么高？
可別是某位真身神像有資格在那中土兵家祖庭東西陪祀兩廡吃香火的人物？
難怪當(dāng)初去驪珠洞天取走三教一家中兵家信物的，是此人，而非真武山或是風(fēng)雪廟的現(xiàn)任山主。
桓澍笑道：“馬苦玄是什么性子，你跟他是同鄉(xiāng)，還不清楚？他在山中的輩分，如果再高一點，更要雞飛狗跳。”
寶瓶洲雖然是浩然九洲中最小的一個，卻是唯一一個同時屹立兩座兵家祖庭的“大洲”。
風(fēng)雪廟山主，是位喜歡御劍的劍仙，貌若稚童，眼神深邃，一身道氣極為強(qiáng)盛。
而真武山的山主，名叫岳頂，卻是一個中等身量、其貌不揚(yáng)的男子。
岳頂現(xiàn)身山腳，抱拳行禮笑道：“見過陳山主，桓師叔祖。”
陳平安看了眼桓澍。
桓澍瞪了一眼岳頂。
岳頂就知道出了紕漏，只是自己先見師叔祖與陳平安聊得很投機(jī)，就想著無需隱瞞你老人家的真實輩分了。
桓澍說道：“人已經(jīng)幫忙帶到，我就去祖師殿了。近期有事無事，都別打攪?！?/p>
岳頂再次行禮，“謹(jǐn)遵法旨。恭送師叔祖回殿掌燈添油?！?/p>
山門牌坊那邊，還來了個年輕女修，她的面容氣度與岳頂有幾分神似。
陳平安沒有挪步登山，問道：“岳山主，不知有何事相商？我需要馬上回山待客，就不久留了?！?/p>
岳頂說道：“陳山主本身是一位劍仙，又有落魄山的下宗，是一座劍道宗門?！?/p>
陳平安點頭道：“雪猿道友，見多識廣?！?/p>
岳頂一時間還真接不住這句話。
山門那邊的女子忍不住笑出聲。
陳山主果然風(fēng)趣，就這么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嗎？
如今別說寶瓶洲，就是整個浩然天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年輕隱官返鄉(xiāng)沒多久，便接連創(chuàng)建了上、下兩宗。
如果這都算見多識廣，那等會兒如果可以多倆幾句，對落魄山和劍氣長城兩地掌故如數(shù)家珍的自己，不得是學(xué)究天人？
看來某些山巔傳聞是真的了，年輕隱官坐鎮(zhèn)避暑行宮多年，積攢了一籮筐飛劍，裝滿了陰陽怪氣。
陳平安目不斜視，置若罔聞。
岳頂無奈道：“不得無禮?！?/p>
陳平安微笑道：“山中修道須有真性情，比起肚里打算盤好多了。家教禮數(shù)之上，只管天性舒展，自然生發(fā)，便是修道胚子?！?/p>
岳頂微笑點頭。
那女子哀嘆一聲，其實她年紀(jì)更大啊。
岳頂正色說道：“受限于天生材力和后天學(xué)力，都算不得如何出彩，讓我在這玉璞境一層，停滯多年。但是能夠觸及玉璞境的瓶頸，卻非自身道力積累所至，而要感謝某一年春的遲遲不去，憑此造化，煉化飛劍的速度，何止是事半功倍。再加上這些年從龍脊山那邊切割而來的一塊斬龍臺，晝夜不息，不斷砥礪劍鋒，終于有了閉關(guān)的跡象。故而閉關(guān)之前，陳山主不來真武山做客，我也會去落魄山，主動與陳山主言說此事，表示謝意?！?/p>
陳平安神色舒展開來，沉默片刻，點頭道：“原來如此。岳劍仙有心了?！?/p>
真武山當(dāng)代山主岳頂，道號“雪猿”。既是兵家修士，還是一位劍修，傳聞本命飛劍，名為“花信風(fēng)”。
花信一事，世間有兩種劃分方式，十二花信風(fēng)，或是二十四番。
前者數(shù)量少，但是寓意更大，后者看似數(shù)字更大，其實反而相對道路更窄。
按照岳頂?shù)恼f法推斷，他那把飛劍“花信風(fēng)”的本命神通，屬于牽涉后者。
岳頂繼續(xù)說道：“我們真武山愿意拿出半數(shù)的龍脊山磨劍石，與落魄山做一筆買賣。實不相瞞，大驪龍脊山屬于我們真武山的份額，以十份計算，其中兩成，送到了中土祖庭，我與桓師叔祖等六人在內(nèi)，或是修繕祖師殿所需，或是我們自己煉劍，又或者需要償還某些山上人情，總共分去了兩成，又有兩成，經(jīng)過祖師堂議事，準(zhǔn)備納入真武山財庫，暫時不去動它。故而如今龍脊山那邊還余下四成磨劍石，尚未鑿山開采。”
陳平安立即伸手搭住岳山主的胳膊，“上山聊，慢慢說?；厣酱鸵皇拢梢韵染徱痪??！?/p>
雙方對視一眼，都在不言中。
其實雙方都是如釋重負(fù)。
一個是意外之喜，此事竟然有的談。
另外一個更是寬了心，陳山主沒有因為剛剛當(dāng)上大驪國師，就立刻翻臉不認(rèn)人，否則陳國師都不用親自出馬，只需讓大驪朝廷派人與真武山詢問一句，貴派磨劍石有無盈余？
先前祖師堂議事，不是沒有人猶猶豫豫提議，不如抓緊開采龍脊山，求個落袋為安，再與中土祖庭打個商量，代為保管？如此一來，他陳平安就算當(dāng)了國師，總不好撕毀崔瀺親自簽訂的契約，先來個即刻封禁龍脊山，再與真武山獅子大開口，索要所有來不及開采出山的磨劍石吧？
聽到這個聽上去很美好其實蹩腳至極的建議，岳頂倍感無力，落魄山距離龍脊山才幾步路遠(yuǎn)？在陳平安眼皮子底下“偷盜”采石，就算他可以假裝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驪王朝的那位皇帝陛下，當(dāng)真會坐視不管？心中當(dāng)真不會埋怨一句，“我好不容易才邀請陳平安出山擔(dān)任國師，你們真武山就這么與我大驪宋氏道賀的？”
何況就岳頂自己而言，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愿意跟落魄山做一筆合則兩利的長遠(yuǎn)買賣。
與那岳山主把臂言歡，一同拾級而上，陳平安贊嘆道：“龍脊山余下四成，都給落魄山，岳道友的氣魄，已經(jīng)是仙人了?！?/p>
岳頂稍顯茫然，我有說全部磨劍石都給陳山主嗎？先前祖師堂那邊的議事結(jié)果，是給落魄山兩成，要是那位新任國師猶不滿意，至多至多，再多給一成！
全給？岳山主你就可以卸任山主身份了。
按照陳平安的想法，能與真武山購買兩成磨劍石，就已經(jīng)稱得上是不虛此行。
別說只是登山做客一趟，讓我去廚房，系上圍裙給岳山主親手炒幾個佐酒菜都沒問題！
岳頂哪里知道陳山主是當(dāng)慣了包袱齋和二掌柜的場面人，他只是轉(zhuǎn)頭望向身邊女修，她竟然點點頭，“爹，你方才自己說了，都給的。”
岳頂聽聞此言，也沒有什么女大不中留的感傷，更不覺得她是在胳膊往外拐，反而認(rèn)真思考起這件事了。
陳平安有些好奇，便轉(zhuǎn)頭看了眼她。沒有隨父姓，好像是叫宋旌。由于沒有下山歷練和趕赴戰(zhàn)場，大驪刑部檔案沒什么記錄。
有了個猜測，以真武山的明面上的底蘊(yùn)，再加上大驪王朝的秘密檔案，開采龍脊山，不會這么迅速，如今只剩下四成磨劍石，肯定是有高人助陣，幫忙切割斬龍臺。
她展顏一笑，“陳隱官，我也是劍修，偷偷去過劍氣長城的，只是去之前，我在祖師堂發(fā)過誓，不可遞劍，所以白走一趟了?！?/p>
陳平安點點頭，笑問道：“冒昧問一句，是單字飛劍？”
她滿臉驚訝道：“這都猜得到啊，陳隱官真是神人也！”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單字飛劍，這類飛劍的持有者，只要出現(xiàn)一個，在避暑行宮的檔案上邊，都是重中之重，劍氣長城肯定會安排兩位甚至是更多的護(hù)道人。
就像岳頂?shù)谋久w劍“花信風(fēng)”，若非二十四番，而是十二花信風(fēng)，那么岳頂?shù)膭Φ莱删?，可以更高?/p>
同理，若是岳頂?shù)谋久w劍，是那傳說中的單字飛劍，比如“花”？！大道寬闊，可想而知。
但是這類單字飛劍，歷史上出現(xiàn)的數(shù)量太過稀少了，哪怕是在劍氣長城，被記錄在冊的，萬年以來，不過十四把。
飛劍“真名”的字?jǐn)?shù)多，不一定就會品秩低，例如陳平安當(dāng)年的籠中雀和井底月，還有劉景龍的飛劍暫定“規(guī)矩”，就都很高。
但只要是一把單字飛劍，就一定品秩極高。
因為這讓劍修不用任何煉氣苦修，不用渡過任何關(guān)隘，不必問心修道，就相當(dāng)于擁有了儒家圣賢的一個本命字。
岳頂笑道：“她的名字，還是姜祖師幫忙取的?！?/p>
父輩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宋旌問道：“猜得出是哪個字嗎？”
陳平安淡然道：“這怎么猜。”
宋旌小有遺憾。
陳平安已經(jīng)轉(zhuǎn)去跟她父親談?wù)铝恕?/p>
旌，是古星名。既然是那位武廟姜太公的親自賜名，自然是有深意的。自古兵家對于天象變化，極為重視。禮書月令篇有載，季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天官星象書有云，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yuǎn)。再加上圣賢解字有注，弧即是旌旗所以張幅。那么宋旌的那把飛劍名字，還需要猜個什么？
不過就是個“弧”字。
那她以本命飛劍切割斬龍臺，既可以幫助真武山更快采石，又是一種效果最佳的煉劍，難怪她敢在這種宗門大事上發(fā)表意見，岳頂也沒有覺得她在胡鬧。
在真武山神道主路之上緩緩登高，岳頂那邊提出了三個要求，一，是挑選吉日，真武山與落魄山和青萍劍宗正式締結(jié)盟約。二，真武山的劍修和武夫，可以去往兩座宗門歷練，反之亦然，至于人數(shù)定額，如果今日商量不好，以后可以詳談。三，等到五彩天下再次開門，真武山準(zhǔn)備挑選出六到九人不等，將來他們趕赴五彩天下，希望可以在飛升城內(nèi)待上一段時日再外出。
龍泉劍宗和風(fēng)雪廟，既然屬于他們的那片龍脊山，早就“開采殆盡”，已被鑿空，這些年留在那邊山中結(jié)茅修行的練氣士，其實就是做做樣子。按照當(dāng)初四方共同簽訂的契約，任何一方勢力開采完畢，就要撤出龍脊山地界，地契時限，以此作準(zhǔn)。只是阮邛和風(fēng)雪廟各有默契，各有各的顧慮和考慮，總之就是雙方都沒有如實跟大驪朝廷報備，真武山就算有所察覺，卻也沒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討好大驪宋氏，與龍泉劍宗和風(fēng)雪廟惡了關(guān)系。所以一旦今天真武山跟落魄山說定談妥，那座龍脊山，就算是完全被落魄山收入囊中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昔年心心念念而求而不得，此山終于歸我陳平安所有。
對于先前兩個談不上是條件的條件，陳平安當(dāng)然沒有任何猶豫就答應(yīng)下來，但是第三點，陳平安說必須先跟飛升城商量。
看著那個又開始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的年輕隱官，宋旌很辛苦才忍住笑。
誰不知道如今飛升城的避暑行宮那邊，寧姚只是幫某人代任隱官一職？
那你陳平安跟誰商量啊，跟你媳婦在哪兒商量啊？
不過說實話，就算是陳平安的“娘家人”寶瓶洲，談?wù)撈鹚牡纻H，也總說是陳平安高攀了那寧姚，真要結(jié)為道侶，她是下嫁。
宋旌偏偏就不這么覺得，根本沒什么高攀沒什么下嫁，他們兩個，就是好像天公作美的一雙良配！
在那劍氣長城開鋪子，陳平安不過是喝了點酒，晚點回家而已，寧姚就舍得關(guān)門？盡瞎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宋旌發(fā)現(xiàn)陳平安又轉(zhuǎn)頭看了自己一眼，笑容和善，有一種好似長輩看侄輩的眼神……欣慰且慈祥？
岳頂有意無意加快腳步，剛好擋在兩人中間。陳山主，咱們談買賣歸談買賣，你可千萬別當(dāng)那某本山水游記的主人公！
既然大致談妥了，陳平安就要趕回扶搖麓，岳頂也沒有任何挽留的意思。奇了怪哉，就跟防賊似的。陳平安一頭霧水。
一粒芥子心神所化法相，御風(fēng)蹈虛返回扶搖麓道場。
陳平安打開房門，走出屋子，約莫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雙袖飄搖。
一向腳步從容的陳山主難得出現(xiàn)這種豪氣干云的步伐和自負(fù)氣態(tài)。
再與那丁道士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差點讓丁道士必須掐訣穩(wěn)道心。
“道友，我剛剛悟出一門往小了說也可稱為集大成者的飛升法，想不想學(xué)，敢不敢學(xué)？”
此問一出，寂靜無聲。
就這么冷場了。
陳劍仙意氣風(fēng)發(fā)，丁道士瞠目結(jié)舌。
謝狗率先打破沉默，小聲問道：“山主，喝高了？”
一位兢兢業(yè)業(yè)的編譜官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蹲在那邊，攤開一本空白冊子，準(zhǔn)備落筆記錄此事。
有那章節(jié)名目了。
陳君才是躋身仙人境，卻道可以傳授飛升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