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內(nèi)。

    李二陛下脫去了華貴厚重的大裘冕，換上一身輕松的直裰，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干燥的喉嚨。

    然后抬眼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長孫無忌……

    感覺到皇帝的眼神如刀鋒一般在自己臉上刮過，盡管老謀深算如長孫無忌，也忍不住心中一跳，面上卻是半分不顯，神態(tài)自若，感嘆道：“陛下夙興夜寐，十余年勵精圖治，一手締造如今大唐的煌煌盛世、帶甲百萬。大唐之疆域早已遠勝前朝，從古至今，無可比擬，只需將遼東一隅的高句麗一鼓蕩平，四海之內(nèi)再無強敵，陛下之功績也逾越秦皇漢武，堪稱千古一帝！”

    四海之內(nèi)再無強敵是不可能的，近的有占據(jù)高原之利、民風(fēng)剽悍的吐蕃，遠的疆域遼闊、瘋狂擴張的大食，都足可與大唐一戰(zhàn)。

    只不過眼下乃是大吉之時，失了心智才會言及這些強敵在李二陛下添堵。

    李二陛下當然不會去計較長孫無忌話語之中的毛病，好聽話兒誰不會說、誰不愛聽呢？

    面上一副唏噓不已的神情，感慨道：“輔機之言，謬矣！從古至今，無論是三皇五帝亦或秦皇漢武，從不曾憑借一己之力治理子民。朕之所以有今日之成就，更是與身邊每一個有功之臣分不開。爾等披肝瀝膽，協(xié)助朕成就霸業(yè)，開創(chuàng)如今這輝煌盛世，功績與朕一同載入史冊、名垂青史。朕曾立誓，每一個有功于大唐之子民，朕都會予以優(yōu)容，與之共富貴，永不相負！”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然后目光直視長孫無忌，緩緩說道：“朕非是刻薄寡恩之人，愿意將這一場富貴與每一個功臣共享。所以，朕也希望朕的功臣們都能夠相互體諒、相互容忍，門庭綿延后世，各個得以善終。輔機，你乃朕的肱骨之臣，想必應(yīng)該能明白朕的用意吧？”

    “陛下！”

    長孫無忌倉惶起身，跪伏在李二陛下腳前，大聲道：“陛下寬厚，實乃臣等之福。老臣追隨于陛下身側(cè)，得陛下庇佑，方才立下些許微功，能夠有今時今日之圣眷，已然三生有幸，豈敢有絲毫不知足之心？老臣年事漸高，已漸昏聵，對于朝政早已有心無力，還望陛下允準老臣致仕告老，埋骨鄉(xiāng)梓?！?br />
    他豈能聽不出李二陛下的意思？

    明面上是在告訴他，朕對你幾次三番對抗皇權(quán)盡皆網(wǎng)開一面，是為了保全這一份君臣情誼，不忍對你斬盡殺絕，你要感恩。

    而實際上，卻是在敲打他不要對房俊逼迫太甚，你長孫無忌是功臣，人家房俊也是功臣。你若是當真將房俊施以暗殺，不顧朝廷體面，不管國法律例，不守人臣底線，那你也別怪朕下狠手，若有一日不得善終，勿怪朕言之不預(yù)！

    顯然，李二陛下已經(jīng)忍無可忍，處在爆發(fā)之邊緣。

    若無東征之事，恐怕此刻早已經(jīng)大軍出動戒嚴關(guān)中，“百騎司”偵騎盡出，對以長孫家為首的關(guān)隴貴族施以雷霆打擊。

    只不過，長孫無忌卻完全無懼。

    東征未開，帝國上下為之籌備兩年，耗費錢糧無數(shù)，百萬大軍陳兵遼東，這等當口一旦京畿之地發(fā)生動蕩，甚至朝廷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天翻地覆，所引發(fā)的連鎖反應(yīng)足以使得遼東大軍軍心崩潰、士氣低迷。

    關(guān)隴綿延數(shù)百年，操控王朝中樞也有百年以上，底蘊之深厚豈是江南士族、山東世家可以相提并論？

    剿滅關(guān)隴，整個帝國都將面對一場山崩地裂一般的動蕩，無人可以置身事外。

    長孫無忌算準了李二陛下不會在東征的當口大動干戈。

    而等到東征之后……世事變遷，沒人知道到時候會發(fā)生何等變化。

    而長孫無忌最為忌憚的，便是李二陛下將他帶在身邊前往遼東，一旦他不在關(guān)中，家中子弟無人可以挑起大梁 挑起大梁，其余關(guān)隴貴族則心思各異、各懷鬼胎，自己所有的布置、謀劃，都很難施展下去。

    即便施展開來，稍微遇到變故，無人準確預(yù)測局勢予以應(yīng)對的情況下，亦有可能功虧一簣。

    而失敗的代價……不堪設(shè)想。

    李二陛下聽聞長孫無忌“致仕告老”之言，握著杯子的手掌狠狠用力，手背的青筋凸起，眼角更是不受控制的跳了跳。

    好半晌，才緩緩?fù)鲁鲆豢跉?，溫言道：“輔機豈能說出這等話語？當今之時，正是大唐高歌猛進、開創(chuàng)盛世之緊要關(guān)頭，東征如箭在弦，不可更改，輔機自當竭盡全力幫助朕完成這等曠世未有之宏圖霸業(yè)，豈能畏難不前、自請告老？”

    所有的怒火都壓制在心底，將近知天命之年的李二陛下早已非是當初血氣方剛之時，一切的委屈、怒火都可以放在心里，只為完成自己這一生最宏偉的目標——東征。

    待到東征之后，再一一清算不遲……

    長孫無忌一顆心往下沉，極力掙扎道：“陛下英明神武，統(tǒng)御百萬大軍橫行遼東，麾下更是謀士如云、猛將如雨，區(qū)區(qū)高句麗猶如螳臂擋車，頃刻間土崩瓦解、煙消云散。老臣垂垂暮年，身體衰竭、精力不濟，早已不能為陛下沖鋒陷陣、出謀劃策，卻要分潤東征之功勛，著實汗顏無地?！?br />
    他從未輕視過東征在李二陛下心目當中的分量，如今卻發(fā)覺還是并未給予充分的重視。

    為了東征，李二陛下居然能夠死死壓制自己的脾氣，哪怕怒火焚身，也要忍下今日之氣，留待來日。

    李二陛下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上前一步，俯身扶住長孫無忌的雙肩，情真意切道：“輔機何以這般妄自菲??？當年你與我西出大散關(guān)，淺水原惡戰(zhàn)薛仁杲，虎牢關(guān)下三千破十萬，一戰(zhàn)而定大唐江山，玄武門下，更是披堅執(zhí)銳并肩作戰(zhàn)，方能有今日之富貴榮華。如今東征之戰(zhàn)更是朕一生榮耀之巔峰，愛卿豈能棄我而去，任我獨自一人提刀上陣，孤身奮戰(zhàn)？”

    一樁樁，一件件，每一步都是不可能當中背水一戰(zhàn)，最終反敗為勝、逆而奪取。

    這是李二陛下的畢生榮耀，難道就不是他長孫無忌的一世功勛？

    那金戈鐵馬的歲月早已如流水東逝，可是如今憶起，卻恍若就在昨日，并肩攜手開創(chuàng)一代皇朝，這又是何等的蓋世功勛？更別說貞觀以來，面對關(guān)隴貴族的步步緊逼，李二陛下固然有所針對，并且立下削弱世家門閥之國策，卻始終對身為關(guān)隴領(lǐng)袖的長孫無忌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縱然有所疏離，卻也不曾恩斷義絕。

    普天之下，又有誰擁有這份圣眷？

    長孫無忌依舊跪伏于地，感受著李二陛下的雙手用力的捏著自己的雙肩，心緒被李二陛下這番話語所打動，一時間心潮激蕩，兩眼忍不住濕潤模糊。

    當即以首頓地，涕泗橫流，哽咽道：“陛下隆恩，老臣何以為報？若陛下不嫌臣老邁，愿侍立御前，以孝犬馬之勞，縱然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自從與房俊在御書房中發(fā)生沖突，固然李二陛下始終未曾說出讓長孫無忌隨同東征之話語，但是朝中上下卻皆知此乃必行之事，為了在御駕親征之后穩(wěn)定長安局勢，唯有將長孫無忌調(diào)離長安。

    長孫無忌更是三番兩次試圖違抗李二陛下必然要說出口的這道諭令。

    然而現(xiàn)在，李二陛下依舊未能將這個要求說出口，長孫無忌卻不得不自己懇請隨駕東征……

    帝王之術(shù)，煌煌正正，又豈是陰謀算計便可抵擋？

    李二陛下聞言，臉上綻放出欣慰的微笑，旋即用力拍了拍長孫無忌的肩膀，將他扶起，豪氣干云道：“好！你我君臣便自玄武門后再一次并肩攜手，一鼓蕩平高句麗，創(chuàng)下千古未有之宏圖霸業(yè)，名垂青史，彪炳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