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一大早起來，沐浴更衣用過早膳，便坐在御書房中，將李君羨叫了過去問話。

    主要關(guān)注的目的，便是昨日房府喜事，可有一些未曾示于人前的變故。

    “并不曾有什么稀罕事發(fā)生，不過除去馬府尹、江夏郡王充當(dāng)儐相迎來送往令人驚奇之外，便是幾乎整個兵部衙門的官員盡皆到場，且承擔(dān)起檢點賀儀、張羅雜務(wù)等等事情……”

    李君羨不敢隱瞞，一五一十將自己所知之事如實稟告，他知道這看似簡單的表面之下，實則意味著很多。

    果不其然，李二陛下的臉色漸漸陰沉下去……

    如今房俊固然依舊是兵部尚書，可早已停職待查，兵部的主事者乃是檢校兵部尚書、晉王李治，算是事實上的主官。然而停職待查的前兵部尚書家中辦喜事，一眾兵部官員卻狗腿子一般登門充當(dāng)奴仆，此舉將晉王置于何地？

    簡直就是啪啪的打臉。

    這就是太子一系在作出反擊，對先前晉王入主兵部一事予以堅決回應(yīng)。

    再結(jié)合馬周、李道宗二人甘愿委身于房俊之下，充當(dāng)房府迎賓之儐相，算是將太子一系的意愿清楚無誤的表述出來，那就是從今而后，再不復(fù)以往那般隱忍謙讓，而是要與晉王公然相爭，寸步不讓。

    這令李二陛下很是頭疼……

    他之所以差一點撕破臉皮也要逼著長孫無忌去房家登門慶賀，就是想要將雙方之間水火不容的態(tài)勢緩和下來，否則這么針鋒相對下去，搞不好哪天就擦槍走火，釀成更為嚴重的變故。

    在他的預(yù)想當(dāng)中，晉王與太子爭儲，乃是兄弟之間的公平競爭，最終皇儲之位歸于誰手，都不應(yīng)當(dāng)將朝局牽涉太深。

    結(jié)果先有長孫無忌無視他這個皇帝一以貫之的底線，悍然刺殺房俊，后有房俊滿腔怒火，針鋒相對予以回應(yīng)，將爭儲赤裸裸的擺到臺面上，逼著朝中大臣表態(tài)站隊。

    這樣做的后果是對晉王極其不利的，畢竟太子占據(jù)了大義名分，朝中文武群臣更在乎的便是“宗祧承繼”的規(guī)矩，哪怕有他這個皇帝更偏向于晉王，也會有更多人站在太子那邊。

    而這種站隊一旦選擇，輕易便不可更改，會使得太子的實力、聲望得到一個爆發(fā)式的增長。

    尤為重要的是，這等于公然將朝政割裂，告訴朝臣們要么太子，要么晉王，誰若是還想渾水摸魚兩邊倒，必然不容于朝中，早早成為儲位爭斗之炮灰……

    李二陛下只要想想往后的朝局，便頭痛欲裂，恨不得將房俊提溜到面前來，狠狠的踹上幾腳！

    難道不知眼下所有一切的重心乃是東征么？

    你們這么搞下去，朝局必將劇烈震蕩，很快就將在朝中展開一場混戰(zhàn)，這對于遠在遼東的軍隊勢必構(gòu)成極大之影響，說是動搖軍心都輕了，若是因為相互爭奪而導(dǎo)致貽誤軍情，誰能承擔(dān)得起那責(zé)任？

    可這事兒卻也不能全都怪罪房俊，畢竟是長孫無忌恣無忌憚的想要刺殺他在先，總不能讓人家遭遇刺殺之后還溫良恭儉，不予反擊吧？

    娘咧！

    關(guān)隴那幫老家伙倚老賣老，依仗著當(dāng)年的軍功根本不將朕的言語放在耳中，簡直欺人太甚！

    李二陛下咬了咬牙，覺得若非東征在即絕對不可多生事端，自己怕是都快要忍不住將這群老家伙一個一個的抓起來砍了腦袋……

    “啟稟陛下，魏王殿下在宮門外求見?！?br />
    內(nèi)侍總管王德輕手輕腳的走進來，打斷了李二陛下的思索。

    “哦？讓他覲見吧?！?br />
    “喏！”

    王德躬身退出。

    雖然不知魏王因何而來，李二陛下卻也并未在意，又問了李君羨一些關(guān)于朝中大臣們私底下的言語、動作，便將他放走。 。

    半晌，李泰才快步走入御書房，一揖及地，恭聲道：“兒臣覲見父皇。”

    李二陛下收斂怒氣，露出笑臉，擺手道：“毋須多禮，這一大清早的便跑進宮來，快快喝杯熱茶去去寒氣，莫要染了風(fēng)寒才好?！?br />
    很是和藹親切。

    李泰卻咬了咬牙，沒有入座飲茶，反而一撩衣袍，跪伏于地，頓首道：“兒臣有一事央求父皇，付訖恩準?！?br />
    李二陛下吃了一驚，忙道：“你我父子，血脈相連，何至于這般模樣？但凡為父有的，又豈能不予你，快快起來，好生說話?！?br />
    李泰卻堅持不起：“還望父皇恩準。”

    李二陛下捋著胡子，面色凝重，不悅道：“你不說到底什么事，讓為父如何恩準？說來聽聽?！?br />
    李泰頓了一頓，說道：“兒臣懇請父皇恢復(fù)世襲刺史之詔命！”

    李二陛下一臉茫然……

    貞觀五年，李二陛下曾經(jīng)下詔議定皇親、宗室、勛貴大臣的等級，令他們各統(tǒng)一方，世代相傳，除非犯有大罪，否則世襲罔替。

    貞觀十一年，李二陛下冊封荊州都督、荊王李元景等二十一王為世襲刺史，又以功臣長孫無忌等十四人為世襲刺史，意欲分封天下。

    左庶子于志寧上疏認為世襲刺史不是久安之道，宗室、勛貴久處地方，劃地為王，長久之后難免與中樞漸行漸遠，因利益而產(chǎn)生隔閡，生出悖逆之心；長孫無忌也堅持不愿前往受封之地，又請長樂公主勸諫李二陛下，認為前代之所以實行刺史世襲，乃是國力不夠強而為之，以宗室、勛貴“世代為國之藩籬”，鎮(zhèn)守四方、拱衛(wèi)京畿，漢代置侯即是為此。

    吾大唐兵強馬壯、國力強盛，根本不用沿襲分封之策。

    當(dāng)時朝中大臣房玄齡、魏徵、李績等人也一起上書堅持不受，最終李二陛下從諫如流，于貞觀十三年下詔停止世襲刺史。

    這事兒都過去好久了，李二陛下早已經(jīng)全都忘到了腦后，卻不明白李泰今日怎的陡然提及此事？

    沉吟半晌，李二陛下問道：“當(dāng)年這封詔命收到群臣抵觸，最終為父廢黜這份詔命的時候，也曾問過你們兄弟幾個的意見，與群臣之想法并無不同。今日為何舊事重提？”

    李泰叩首道：“當(dāng)年兒臣年少，幼不更事，只是唯恐父皇受到此事之困擾，心中不忍，故而隨波逐流，贊同大臣們的意見。然而時至今日，兒臣卻覺得世襲刺史未嘗就不是一件好事，似兒臣這等親王看似尊貴無比，實則與豢養(yǎng)于籠中之鳥雀何異？一生一世，滿腹才華不得伸展，虛度光陰蹉跎歲月，在毫無作為之中混吃等死，實乃人世間最悲慘之事。若是能夠鎮(zhèn)守一方，為國藩籬，縱然粉身碎骨、血薦軒轅，亦無愧于這一身皇族血脈！”

    這一番說辭慷慨激昂，動情處可見錚錚烈骨，可是聽在李二陛下耳中，卻總覺得好像隱藏了一些什么。

    不禁問道：“你如今掌管‘大唐文化振興會’，于天下各州府縣籌建塾堂、學(xué)舍，朝野上下一片贊譽，假以時日注定會名垂史冊，這也算是一樁與公與私兩相得益的事業(yè)，為何仍有不滿，非得要分封天下，為一方之國主？”

    李泰早有腹稿，回道：“父皇明鑒，兒臣眼下固然取得一點成績，可卻也愈發(fā)知曉世事維艱，想要做出一番事業(yè)掣肘之處太多。單單錢糧一事，每日里便要如那云游四方的苦行僧一般四處化緣，堂堂親王之尊卻要對那些個商賈陪著笑臉……若是能夠鎮(zhèn)守一方，則必然可以更好的推行心中之理想，為父皇解憂，為天下蒼生謀福祉?！?br />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然后大聲道：“所以兒臣懇請父皇，恢復(fù)世襲刺史之詔命，準許一眾皇子離京就藩，世世代代為國羽翼、鎮(zhèn)守四方！”

    李二陛下這才如夢初醒，頓時火冒三丈。

    娘咧！

    你個孽障兜了這么大一個圈子，原來是在這兒等著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