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內(nèi)煙香繚繞，房俊看了一眼靈位之后放置的覆蓋著衾被的遺體，被岑文本的長子岑曼倩、岑景倩兩人請入另外一側(cè)的偏廳，廳內(nèi)已經(jīng)有了不少牽來吊唁的官員，其中就有端坐主位的中書令劉自……

    見到房、李二人進來，官員們都停止交談，紛紛起身見禮，劉自也不得不起身，上前幾步來到門口，抬手施禮。

    如今李孝恭卸任安西大都護，且手中再無兵權(quán)，江夏郡王便是宗室之內(nèi)掌握兵權(quán)的第一名將，更得陛下之信任坐鎮(zhèn)玄武門重地，功勛卓著、實力雄厚、地位顯赫。

    而房俊更是官拜六部第一的禮部尚書、兼且執(zhí)掌水師、坐鎮(zhèn)玄德門，橫跨軍政兩界，圣卷之優(yōu)隆堪稱當(dāng)朝第一。

    即便是中書令劉自也不敢托大，當(dāng)然，如今蕭瑀叛逃、岑文本病逝，劉自便是當(dāng)之無愧的朝中文臣第一人，即便面對李勣也不落下風(fēng)，何況房俊與李道宗？

    故而劉自雖然禮數(shù)不缺，但下頜微微抬起，自矜之色難以掩藏，或者故意不予掩藏，畢竟如今他的身份地位大大不同，必須在面對宗室、軍方大老的時候做出強硬的樣子以為表率，來振奮文臣的士氣，同時也能盡收人心，將岑文本的黨羽吸收過來，一統(tǒng)文臣，壯大實力。

    李道宗抱拳還禮，房俊則只是頷首示意，而后繞過劉自，來到方才劉自坐著的主位，撩起衣袍下擺，大馬金刀的坐了下去。

    劉自：“……”

    李道宗：“……”

    諸人：“……”

    紛紛瞠目結(jié)舌。

    這間偏廳大抵是岑家平常時候家族議事之所在，所以格局擺設(shè)是靠北的地方并排放置兩張主位，乃家主、主母之座位，其余則東西各擺了兩排二十與把椅子。

    若是房俊坐在另一張主位也就罷了，偏偏他非得坐在劉自剛才的座位……

    身為主人的岑曼倩、岑景倩兩人也目瞪口呆，繼而回過神，只覺得頭皮發(fā)麻。

    誠然，自貞觀十三年開始，房俊便一直是皇帝近臣，榮寵冠于朝野，圣卷之優(yōu)隆一時無兩，就連一直深受李二陛下喜愛的長孫沖都要甘拜下風(fēng)，自房俊一手整編右屯衛(wèi)、水師，更是兵權(quán)在握，聲望直逼一眾貞觀勛臣。時至今日，李承乾登基即位，房俊的榮寵更勝貞觀朝，圣卷無人可比……

    但人家劉自好歹也是當(dāng)朝中書令，名正言順的宰輔，現(xiàn)在岑文本病故，尚書右仆射的官職想必不久之后就要落在劉自身上，那可是僅次于首輔李勣的次輔啊。

    況且李勣素來不管事兒，此番晉王兵變更是在開始的袖手旁觀使得陛下不快，在朝中的影響力驟降，假以時日，劉自未必不能取代李勣……

    就算你房俊再是皇親國戚、再是軍中大老，這般將劉自視若無物，當(dāng)真合適么？

    更何況如今局勢叵測，皇位爭奪最終誰勝誰負尚未可知，如此狠狠得罪劉自，未必不會留下禍患……

    然而房俊就那么大馬金刀理所當(dāng)然的坐下了，甚至看著岑家兩兄弟，擺擺手道：“你們自去招呼來賓，莫要慢待失了禮數(shù)，讓岑長倩過來侍奉茶水即可?！?br />
    岑家兄弟如蒙大赦，最怕房俊與劉自在這里起沖突，到時候岑家遭受無妄之災(zāi)，聞言連忙向諸人告罪，低著頭退出偏廳，不敢看已經(jīng)勃然變色的劉自。

    任是劉自涵養(yǎng)再好、城府再深，此時此刻面對房俊的無視及侮辱，也忍不住面色鐵青。

    旁人只是立在一旁連大氣兒都不敢喘，唯恐殃及池魚。

    李道宗看了看房俊，又看了看劉自，上前坐在房俊下首，而不是與房俊一同坐在主位。

    他是郡王，壓過房俊的國公一級，按理來說沒有坐在下首的道理，但他就那么坐下去，房俊也并未起身謙讓……

    氣氛愈發(fā)詭異。

    反倒是面色難看的劉自吐出一口濁氣，恢復(fù)如常，也不說話，徑直來到與房俊并列的另一個主位坐了下去，臉上掛著笑容，對房俊視若無睹，沖李道宗微笑道：“當(dāng)下局勢緊迫，郡王身負鎮(zhèn)守玄武門之重任，危機之時還能牽來吊唁江陵公，果然是情義中人，下官著實佩服?！?br />
    李道宗捋著頜下短須，澹然道：“劉中書乃國之宰輔，勿要人云亦云、聽風(fēng)就是雨，叛軍雖然已經(jīng)渡過霸水，但南有盧國公率領(lǐng)麾下精銳左武衛(wèi)、北有梁建方帶著右衛(wèi)大軍，南北互助有如犄角，叛軍想要攻略長安，談何容易？等到各路大軍準備妥當(dāng)，合兵一處，覆滅叛軍只在反掌之間耳?！?br />
    劉自心中不爽，這就是一番場面話，但李道宗語氣不好，等于將他這個中書令被訓(xùn)斥了兩句。
    連續(xù)被房俊侮辱又被李道宗訓(xùn)斥，劉自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譏，正待開口，門口處岑長倩引著崔敦禮走進來，屋內(nèi)剛剛落座的諸人連忙又起身，紛紛向崔敦禮施禮。

    如今的崔敦禮已然執(zhí)掌兵部，更是陛下近臣，早非吳下阿蒙，一眾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員們哪兒敢失禮？

    崔敦禮也抱拳一一還禮，最后向坐在上首的李道宗、房俊、劉自三人施禮：“下官見過郡王、越國公、劉中書！”

    劉自只得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下去，浮起一絲笑容，頷首致意。

    按理說，此刻劉自下首的位置空著，崔敦禮應(yīng)當(dāng)?shù)酱寺渥?，但崔敦禮卻徑直走到李道宗身邊，撩起衣擺坐了下去。

    劉自面色愈發(fā)陰沉幾分……

    岑長倩眼睛轉(zhuǎn)轉(zhuǎn)，出門叫了幾個岑家子弟，拎著茶壺給諸人斟茶，他自己則執(zhí)壺服侍李、房、劉、崔四人。

    房俊接過茶水，看著岑長倩哭得紅腫的眼睛，溫言道：“逝者已逝，生者還應(yīng)堅強。你叔父將你視如己出，寄予厚望，你還當(dāng)從悲怮中走出奮發(fā)向上，創(chuàng)下一番功業(yè)，方不負江陵縣公對你的栽培。”

    岑家諸子當(dāng)中，以岑長倩天分最高，岑文本生前極為喜愛，甚至就連即將告病致仕之時都想著為岑長倩鋪平道路，留下一份政治遺產(chǎn)。

    而房俊也對這個書院學(xué)子當(dāng)中的佼佼者寄予厚望……

    岑長倩心中淌過一道暖流，想起房俊在書院的種種偏袒、愛護，忍不住眼眶一紅，哽咽道：“學(xué)生定當(dāng)謹遵越國公教誨，奮發(fā)向上、力爭上游，不負叔父之厚望，不負越國公之栽培！”

    廳內(nèi)諸多官員看向岑長倩的眼神皆充滿艷羨，恨不能喊一句“生子當(dāng)如岑長倩”……

    有岑文本之余蔭，更有書院之栽培，再加上房俊之提攜，可以說岑長倩通往仕途的道路已經(jīng)暢通無阻，只需略微展示出個人能力，便可扶搖直上，官運亨通。

    如此前途無量的少年，誰不希望是自己家的子弟呢？

    劉自瞇起眼睛看著房俊，又看看廳內(nèi)一眾官員，明白了房俊為何對自己如此無禮。

    這是下馬威??！

    即是警告自己即便沒了岑文本可以成為文臣領(lǐng)袖卻也要安分守己，也像一眾官員展示他的力度與威望，壓制這些官員不敢在岑文本去世之后掀起爭斗攪亂朝政。

    岑曼倩去而復(fù)返，在門口低聲道：“陛下駕到！”

    呼啦！廳內(nèi)官員盡皆起身，以李、房、劉、崔幾人為首，魚貫走出偏廳來到靈堂之外。

    不知何時淅淅瀝瀝的又下起小雨，秋風(fēng)瑟瑟令人遍體生寒，一身明黃色袍服的李承乾在內(nèi)侍、禁衛(wèi)簇擁之下急行而來，他腿有殘疾行動不便，但此刻卻渾然不顧人前失儀，腳步匆匆，連地上的雨水打濕衣擺也全然不顧，看也不看門前兩側(cè)躬身肅立的一眾官員，在岑家人的引領(lǐng)之下步入靈堂，望著岑文本的靈位，先是喊了一聲“愛卿可以舍朕而去”，繼而放聲大哭起來。

    悲怮的氣氛瞬間彌漫在整個岑府，所有岑家人都痛哭失聲，前來吊唁的賓客官員也都面有悲戚之色，心中對岑文本所遭受之禮遇極為艷羨。

    若是自己死后也能有皇帝親自前來哭靈，哀榮倍至，這一輩子也值了……

    李承乾哭了一陣，在岑家子弟的勸說之下收了眼淚，走出靈堂，外面的官員站在小雨之中，齊齊上前參見。

    李承乾抹了眼淚，面色悲痛的與諸人見禮，而后道：“江陵縣公乃國之柱石，如今溘然長逝天地同悲，諸位當(dāng)多多幫襯著將喪禮舉辦圓滿?！?br />
    眾人連連稱是，有一些本打算走一遭便回家的，此刻也不能走了……

    李承乾又看向房俊、李道宗，面色澹然，道：“局勢緊迫，叛軍遲尺之遙，長安城防乃是重中之重，二位肩負禁苑大內(nèi)之安危，既然已經(jīng)盡了一份心意，便各自回去護衛(wèi)宮禁吧，江陵縣公素來公忠體國，必然不會見怪?！?br />
    “微臣遵旨?！?br />
    房、李二人躬身領(lǐng)命。

    李承乾目光從院落之中三省六部九寺的官員臉上一一掃過，心中沉重。隨著岑文本的去世、蕭瑀的叛逃，再無人能夠在文臣體系當(dāng)中力壓群雄，劉自畢竟還差著一些分量。

    可以想見，接下來一段時間文官體系內(nèi)部必然因為權(quán)力構(gòu)架的重塑而展開殘酷的搏斗，值此叛軍即將兵臨城下之際，實在是不是一件好事。

    原本盡在掌握的局勢，陡然之間變數(shù)增多，著實令人擔(dān)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