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和烈風(fēng)同時灌入殿內(nèi)，六皇子府中，李璨覺得自己清醒了些。

　　他仰面躺倒在一張春凳上，白色的狐貍毛軟毯蓋著他的小腹，露出精壯修長的雙腿。

　　白襪穿了一只，另一只脫落至腳趾，搖搖欲墜。

　　他的上身只披一件軟錦中衣，脖頸后仰得厲害，喉結(jié)嶙峋、鎖骨筆直，白皙的臉頰一半在晨光中蘇醒，一半在陰暗處滯留。

　　因為冷，李璨隨意拉起軟毯，狐貍毛圍起他的脖子，臉也稍稍回正，看向稟報朝事的下屬。

　　“劉硯？受賄？五百兩？”

　　昨日的淺酌不足以讓他昏睡，今日的朝事卻讓他混亂崩潰。

　　下屬以為李璨沒有聽清，便把打聽到的消息再說了一遍。

　　今日朝堂上，言官彈劾京兆府府尹劉硯貪腐。大理寺隨即出動搜宅，在劉硯府中，搜到黃金五百兩。

　　劉硯被當(dāng)場脫去官帽緝拿，這會兒已經(jīng)查清，送金子的是南方富商。

　　劉硯也的確濫用職權(quán)、徇私枉法，把原本該判徒刑的刺客，只杖刑五十，便釋放回家了。

　　那刺客的管家已承認(rèn)行賄劉硯。

　　“金錠呢？”李璨聽了許久，終于忍不住打斷下屬，詢問道。

　　沒有問劉硯，只關(guān)心金子，這不像李璨會說的話。

　　下屬微怔，回答道：“金錠數(shù)量和重量都對，可能是民間私藏的，銘文已融去了。”

　　每塊金錠上，都會有鑄造行的銘文，用來標(biāo)記重量、保證品質(zhì)。

　　李璨僵硬不動，臉色由紅轉(zhuǎn)白，最后抬手掀起狐貍毛蓋毯，把整個腦袋都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許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氣。

　　他的聲音從蓋毯下傳出，有氣無力。

　　“林鏡呢？”

　　沒有再問朝事，反而詢問林鏡。

　　似乎林鏡這個被他贏來的男人，大有用處。

　　下屬垂頭回答：“卑職這就去找。林小大人最近似乎病了，去了好幾次藥鋪抓藥?！?br>
　　“他能有什么?。俊崩铊蚕破鸷偯?，直直坐起身，“讓他回來！我有要事！”

　　林鏡很快被找回來，他身上的確有一絲淡淡的藥香。

　　李璨已穿戴整齊，他靠近林鏡，有些嫌棄地，在鼻前揮揮手。

　　“你一個吏員，不好好去兵部上衙，怎么改販藥了？”

　　雖然聽起來是質(zhì)問，但李璨面帶笑意，仿佛終于想通了什么，要放棄什么。

　　“我在找好一些的金瘡藥?！绷昼R隨口解釋。李璨也并未留意，問他道：“你最近……有去過楚王府嗎？”

　　李璨心里惱怒傅明燭自作主張，惱怒他們竟想出這種主意干涉劉硯審案。他惱恨憤怒并且疲倦，有些想要放棄。

　　算了，這活兒不好干，讓他們自己折騰吧。

　　林鏡還在為葉嬌做事嗎？

　　如果現(xiàn)在讓林鏡回去為他傳句話，事情就好辦了。

　　“沒有?！绷昼R答得很快，“我被楚王妃趕出來了?！?br>
　　李璨當(dāng)然知道林鏡被趕出來了，但他不相信他們的情分已經(jīng)沒了。李璨幽深的眼眸定定看著林鏡，心內(nèi)反復(fù)琢磨著什么，又靠近一步，似要說什么隱秘的話，可神色卻突然變了。

　　他的鼻翼動了動，聞出一種藥味。

　　那味道陌生而又熟悉。

　　陌生是因為，已經(jīng)十多年沒有聞到過。熟悉是因為，刻骨銘心永不能忘。

　　李璨的瞳孔驟然放大，他向后退了一步，腰間垂墜的玉飾叮當(dāng)作響。有些失態(tài)，有些慌亂。

　　抬手指著林鏡，神色灰敗、失望、恐懼，又有一絲覺察到危險的忌憚。

　　“你……”

　　李璨失聲說了一句，咬緊牙關(guān)、臉色鐵青，一向冷靜的眼神有些躲閃。

　　“殿下要說什么？”林鏡同樣退后一步，似有些心虛。

　　“我……”

　　李璨驟然明白林鏡這些日子為何會常去藥鋪。

　　林鏡查到了，或者說，葉嬌也查到了嗎？

　　回憶如一把沾滿血腥的斧頭，劈進(jìn)他已安靜許久的心。

　　——“璨兒乖，把這個喝了……”

　　——“不苦，真的不苦，母妃喂你……”

　　——“看，璨兒長大了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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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璨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他彎下腰，忍不住干嘔著，咳嗽著，直到淚水充盈眼眶。

　　林鏡怔怔地看著這些，半晌才想起去尋唾壺。

　　他單膝跪地，把唾壺送過去，然而李璨卻抬手把他推開，眼神中充滿厭惡。

　　“滾！”他惡狠狠道，“滾！”

　　任何想要揭開他傷疤的人，都是他的敵人。

　　桑厲死后，這世上只有太子和他，知道那件事。

　　外面狂風(fēng)大作、天色陰暗如夜，窗欞“啪啪”作響，一如那晚。

　　那晚，麗影殿的大床上，遍布紅色的鮮血。

　　他跌跌撞撞走進(jìn)大雨中，手中握著一把斧頭，準(zhǔn)備自我了斷。

　　是砍胳膊，砍腿，還是像他對待那女人一樣，直接砍斷脖子？

　　他舉起斧頭，電閃雷鳴間，看到一個人影走近。

　　他知道不會是桑厲，桑厲已經(jīng)被那女人打斷腿，昏死過去了。

　　雨中走近的，是那個剛剛協(xié)理政事的兄長。兄長手持雨傘，擋住風(fēng)雨，站在他面前。

　　“李璨，”那時候，二皇子李璋說，“別怕，二哥有辦法?！?br>
　　二哥有辦法。

　　他的二哥，是真的幫過他，救過他。那是母親亡故后，他得到過的唯一救助。

　　他是真的，想要報恩的。

　　扶二哥坐穩(wěn)皇位，以償恩情。

　　李璨止住干嘔，扶著屏風(fēng)起身，臉上漸漸恢復(fù)血色，神色間已沒有疲憊。

　　罷了，罷了，他早就走不了回頭路。那就一直走下去吧。

　　“接下來的路，怎么走？”自以為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但傅明燭還是有些擔(dān)心。

　　“那要看崔玉路怎么走?！崩铊昂谜韵镜刈谟盖?，翻開一本書，又合上。

　　那本書里不知夾著什么東西，有些鼓。他的手掌按在書封上，輕輕摩挲、稍稍放松。

　　崔玉路是博陵崔氏子弟，他知道應(yīng)該怎么做。

　　過不多久，傳來第一道消息。

　　崔玉路聯(lián)合刑部、御史臺，三司會審，嚴(yán)審劉硯貪腐一案。已經(jīng)把劉硯收監(jiān)，待證據(jù)確鑿后，再行問罪。

　　傅明燭笑起來，神情滿意。

　　接下來是第二道消息。

　　崔玉路審賣糧案。

　　傅明燭松了口氣道：“以前是劉硯護(hù)著安國公府和楚王府，只要是對他們有利的證據(jù)，劉硯都信。現(xiàn)在有崔寺卿在，就好說了?！?br>
　　李璋淡淡笑笑，又?jǐn)咳菥娴溃骸澳阕龅哪切┦?，要做干凈。若出了什么岔子，我救不了你?！?br>
　　“殿下放心，”傅明燭篤定道，“真出了什么岔子，我絕不敢連累太子殿下?！?br>
　　這個時候，關(guān)于賣糧案的審核進(jìn)展到了。

　　“稟告太子殿下，”內(nèi)侍道，“崔寺卿對胡稼動刑，胡稼已經(jīng)招了?！?br>
　　“他招了什么？”李璋起身，眼神瞬間清冷。

　　竟然動刑，竟然招了？

　　“他……他招認(rèn)說……”內(nèi)侍看一眼傅明燭，這一眼讓傅明燭如墮冰窟。

　　事情都是胡稼做的，他能招什么？他一定不敢把太子招認(rèn)出去，那么……

　　“招什么？”傅明燭緊張道。

　　“回殿下的話，”內(nèi)侍并未回答傅明燭，而是面朝太子，恭敬道，“胡稼招認(rèn)兩件事，一是出入云州城的通行令牌，是尹刺史給的；二是他的確偽造了運糧關(guān)卡文書，所需印鑒，也是尹刺史提供。他承認(rèn)不是葉將軍和楚王賣糧，但他不承認(rèn)自己是從晉州等地買了糧食賣給突厥人。至于原因，他說自己奉命行事?！?br>
　　“奉誰的命令？”李璋問。

　　事情似乎斗轉(zhuǎn)直下。

　　緝拿了劉硯，崔玉路原本應(yīng)該按照李璋私底下的交代，給葉長庚和李策定罪。

　　這是怎么回事？

　　對胡稼動了刑，又審得比劉硯還不怕死嗎？

　　“是，”內(nèi)侍道，“崔寺卿已經(jīng)提審尹刺史，只把刑具放在他面前，尹刺史便全招了……”

　　內(nèi)侍看一眼傅明燭，似乎想到這么說有些不合適，便改口道：“尹刺史污蔑傅公子，說他受傅公子指使配合胡稼，其余一無所知。崔寺卿已讓人到宰相府上請傅公子過去?！?br>
　　傅明燭僵硬地站著，只覺得天昏地暗。

　　他面帶疑惑和質(zhì)問轉(zhuǎn)頭，看向太子。

　　崔玉路不是自己人嗎？

　　太子你……被崔氏背叛了！

　　但是你被背叛不要緊，又不是第一次了。

　　我呢？我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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