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前，葉嬌親自把關(guān)于裴茉的消息告訴了他。

　　訂婚前，不受寵、被欺凌、只有奶娘悉心照顧。

　　訂婚后，族長找她談話，皇后和太子妃派教引嬤嬤秦氏守著。

　　至于談話的內(nèi)容——葉嬌正色道：“哥哥以后不要在府中談?wù)摮?、接待訪客，也不要說夢話、心慈手軟?！?br>
　　這意思很清楚了。

　　裴茉不是殺手，但她有探聽消息的任務(wù)。

　　她是裴氏女，像皇后和太子妃那樣，終身維護(hù)裴氏利益。

　　所以她是沖著自己來的。監(jiān)視、探查、提防他對裴氏不利，暫時不會傷害母親和妹妹。

　　裴茉乖乖躺著，在葉長庚說出這句話后，混亂的呼吸漸漸平順，充滿期待道：“葉將軍信任我？”

　　“當(dāng)然，”葉長庚繼續(xù)為她涂抹傷口，心不在焉道，“你是我的妻子，怎么會傷害她們呢？”

　　裴茉那顆懸著的心沒有落回胸口，反而像被誰攥在手中，動彈不得。

　　他不是信她。

　　是不怕她。

　　葉長庚已經(jīng)涂抹完藥水，他收起瓶子，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躺下道：“睡吧。”

　　葉長庚很快入睡，裴茉小心翼翼地翻過身，背向他。

　　他們同床共枕，卻也同床異夢。

　　裴茉在心中祈禱，祈禱裴氏和安國公府千萬不要有沖突，千萬不要。

　　他們都該是大唐肱股，一文一武，捍衛(wèi)河山。

　　“文官出事，武官也出事？軍糧出事，楚王也出事？”

　　六皇子李璨是在第二日進(jìn)宮的。太子李璋正在內(nèi)朝同朝臣議事，他毫不留情打斷他們，開口便是質(zhì)問。

　　不過這些話像質(zhì)問，也像震驚。

　　李璨在婚宴上喝多了酒，只聽說北地出了事，并未打聽清楚。酒醒后他出城辦事，宿在外面。今日回來，便馬不停蹄進(jìn)宮。

　　他來得有些急，態(tài)度也不好。

　　李璋并未動怒，他示意朝臣離去，又吩咐內(nèi)侍：“去給六殿下煮一壺他喜歡喝的蒙頂茶，用白瓷茶盞?！?br>
　　隨即跪坐蒲團(tuán)，邀請李璨：“過來坐?！?br>
　　像發(fā)怒的小獸被順了順毛，李璨面色稍緩，他走過去坐下，臉色卻是冷的。

　　“楚王就要去就藩了，二哥為何還要多此一舉？”

　　今日他沒有懶散歪斜，身姿筆直地跪坐，姿容神態(tài)，隱隱有些像小時候，規(guī)規(guī)矩矩。

　　李璋無奈地嘆了口氣，轉(zhuǎn)過頭，看向桌案。

　　桌上有幾本奏折，更多的摞在地上，從地面一直向上，與桌面平齊。

　　“求情的？”李璨敏銳地猜到了那些奏折的內(nèi)容。

　　“是，”李璋道，“一部分是求朝廷不要讓楚王就藩，一部分求朝廷嘉獎楚王抗擊突厥有功。最上面那些，是昨日早朝后，他們臨時寫了奏請的。請朝廷撤銷對楚王的調(diào)查，并且愿意作保，那些事同楚王夫婦無關(guān)?！?br>
　　這是人心，楚王得了人心。

　　李璨微微搖頭。

　　“這算不了什么?！彼Φ?，“朝中太多趨炎附勢者，說情而已。據(jù)我觀察，沒有結(jié)黨。”

　　沒有結(jié)黨，沒有收買人心，便不是要奪位。

　　李璋微微垂頭。天氣陰沉，殿內(nèi)有些暗，燭光閃爍著，卻照不進(jìn)他眼中。

　　他深邃的眼眸像幽遠(yuǎn)山林中的湖，沒有焦點(diǎn)，波瀾不驚卻暗流涌動。

　　“河?xùn)|道百姓，給他建了長生祠。他們?nèi)杖展虬?，求楚王平安順?biāo)?、前程遠(yuǎn)大?！?br>
　　“愚民而已?！崩铊灿值?，“等大唐同突厥完成和議，再過些年，他們也便忘了。該拜觀音拜觀音，該拜財(cái)神拜財(cái)神。”

　　“這些都是二哥我多心吧？”李璋苦笑抬頭，眼神突然凝聚，盯著李璨，“那你覺得，河?xùn)|道是怎么回事？”

　　李璨來問是怎么回事，李璋卻反問。

　　怎么回事？不都是你做的嗎？

　　李璨道：“糧草督運(yùn)胡稼，對二哥忠心耿耿?！?br>
　　李璋下頜微收，偏頭道：“然后呢？我能指使葉長庚的人刺殺尹世才嗎？葉嬌買糧導(dǎo)致糧價大漲？我會找她的麻煩嗎？”

　　李璋不會找葉嬌的麻煩，這是他下意識的選擇。

　　李璨竟覺得有一絲奇異的感動，但他很快理清頭緒，道：“是楚王做的?！?br>
　　李璋冷笑一聲。

　　“賴在京都，說什么等葉長庚婚后便走，卻其實(shí)是在等河?xùn)|道的奏折。朝臣求情沒有用，那便試試彈劾，試試三司會審？他以為民意在他那里，他便可以為所欲為嗎？就藩是父皇的旨意，他是在抗旨！”

　　“二哥，”李璨出聲打斷李璋的話，“你也不想讓他走?！?br>
　　所以才有賣糧的事。

　　“我也不想他走，”李璋神色冷肅，“所以六弟來想想辦法，來讓我得償所愿吧?！?br>
　　內(nèi)侍呈上蒙頂茶，李璨卻沒有吃。

　　窗外幾道雷聲，大雨傾盆而下。

　　今年夏天的雨少，秋天卻很多。李璨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似乎在看雨。其實(shí)這座殿宇很大，外面又有連廊，他只能聽到雨聲，像在洗刷著什么的雨聲。

　　“能不能算了？”許久，李璨才道。

　　李璋沒有作聲。

　　“為什么刺殺尹世才，自有刑部訊問。鬧起糧荒，調(diào)糧便好。我去同九弟談，談好了，就讓他來跟您道歉，讓他到藩地去?！?br>
　　李璋依舊沒有說話，他只是端起一盞茶，慢慢地飲。

　　李璨喉頭微動，聲音更低了些：“二哥，我這就去楚王府?！?br>
　　他說著起身，粉色的衣衫讓他看起來很輕盈，可他的腳步卻是沉重的。

　　“六弟！”身后忽然有聲音喚住了他。

　　李璨轉(zhuǎn)過身，有些慌亂，卻刻意維持瀟灑自在的儀態(tài)。

　　“那一年同樣下著雨，”李璋含笑道，“你說過，我?guī)湍?，你會報答?！?br>
　　一道閃電打在紫宸殿的臺階下，照亮李璨的臉龐。

　　青白中透著刻意隱忍的瘋狂。

　　“二哥？”他難以置信道。

　　“說過的話，”李璋道，“不要反悔?！?br>
　　李璨轉(zhuǎn)身便走，似乎要奮不顧身逃離這里。可他走到廊下，看著眼前的傾盆大雨，忽然難以前行。

　　這雨同那一年一模一樣。

　　沒有風(fēng)，雨滴直直向下，似乎要把地面鑿穿。

　　相比李璨的失態(tài)，李璋始終端坐原地，悠閑自在地品茶。

　　他知道李璨會怎么做。

　　他等來了李璨的答案。

　　“太子殿下，”他背對李璋，有些不敬道，“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李璋起身為他拿了一柄雨傘，走到廊下，撐在李璨頭頂，“這之后，一切一筆勾銷?！?br>
　　李璨沒有接下那柄傘。

　　他徑直走進(jìn)雨中，衣衫剎那間濕透，身后的內(nèi)侍拿著雨傘靠近，他卻走得很快。

　　仿佛快一點(diǎn)，這些雨滴就追不上他。

　　那些回憶，也追不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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