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府尹劉硯人稱“悶葫蘆”，不愛說話，卻鐵面無私。

　　驗尸房是勘察重地，闖進這里，一般都是意圖干擾審案的嫌疑人。劉硯當(dāng)場就要把兩人拿下，葉嬌連忙解釋。

　　她當(dāng)然不會說是來幽會。

　　她的理由很充足，因為懷疑玉瓊樓下的尸骨是父親，所以才偷偷潛入。

　　“既然懷疑，為何不到公堂外呈上狀紙，正大光明請求驗看？”劉硯上前一步詢問，他的下屬卻沒有跟上來。

　　驗尸房的味道很不好，劉府尹喜歡聞，自己聞就好。反正拍這個上司的馬屁沒什么用，而且?guī)讉€眼尖的已經(jīng)看出葉嬌旁邊站著李策。

　　那可是晉封不久的楚王殿下，還是不要惹了。

　　葉嬌走到驗尸房外，才乖巧回話。

　　“回稟府尹大人，近幾個月來，安國公府并不太平。先是奴家的姐夫殺傷人命在獄中嚇?biāo)溃偈墙憬阈‘a(chǎn)、哥哥離家北上殺敵。樁樁件件，都讓家母寢食難安。奴不想到公堂去，是怕母親知道了，擔(dān)憂驚懼，傷了身子?！?br>
　　劉硯半張著嘴，眼中流動一抹溫情，胡須顫動道：“原來如此?！?br>
　　葉嬌的姐夫是他親自緝拿的，葉柔休夫小產(chǎn)的事，他也有所耳聞。至于葉長庚御街上的驚天一箭，劉硯就在現(xiàn)場。

　　“那……”他的神色稍稍和緩，“你倒是一片孝心，讓本官無法苛責(zé)?！?br>
　　葉嬌立刻道：“但奴家的確有錯，還請府尹大人責(zé)罰。”

　　因為已經(jīng)確定尸骸不是父親，葉嬌已經(jīng)不再焦慮。

　　怎么罰，她都認(rèn)了。

　　劉硯再看向李策。

　　按照規(guī)矩，官員見到王爺，是要施禮下拜的。

　　但劉硯顯然沒有這個打算。

　　他的面色甚至比看向葉嬌時要難看些，板著臉道：“王爺深夜到訪京兆府，自然是為了陪同葉小姐。”

　　李策致歉道：“驚擾了劉府尹，本王請罪了?！?br>
　　他拱手施禮，舉止鄭重。

　　劉硯冷眼道：“下官豈敢讓王爺請罪，今日之事，在場之人都是見證，明日本官必然稟告圣上。如何處罰王爺，自有圣上決斷?！?br>
　　劉硯看起來公正嚴(yán)明鐵骨錚錚，他身后的部下卻再退幾步。

　　別呀大人，您要招惹王爺，別把我們帶上。

　　月光隱進云中，宵禁的夜晚，大街上很安靜。偶爾有武候巡街經(jīng)過，查看過李策的通行牌，才施禮放行。

　　葉嬌同李策并排坐在馬車前室，看李策熟練地駕馭馬車，抱歉道：“對不住，讓你因我獲罪了。”

　　她身上沒有帶銀子，想要致歉卻拿不出賠禮，面容沮喪。

　　“不是因為你，”李策道，“他們本來就是沖著我來的。我很膽小，原本想躲過去。”

　　他總說自己膽小，卻似藏著百折不撓的銳氣。

　　葉嬌把這話當(dāng)作安慰，沒有作聲。

　　李策便又道：“他們挑了玉瓊樓吃酒，玉瓊樓又燒掉一半，挖地基時自然就把尸骨挖出來。原本是陳年舊案，卻非要把我扯進去，真是可惡?！?br>
　　“為什么要把你扯進去？”葉嬌問。

　　“因為……”李策猶豫一瞬，還是對葉嬌坦白，“我知道尸骨是誰。”

　　他還知道是誰殺的。

　　長安城的夜晚很安靜，卻似乎有看不到的野獸蟄伏在暗處，蠢蠢欲動。

　　在時明時暗的月光中，李策從容地駕車前行。馬兒昂頭刺破夜色，而他白皙的臉上，有一雙澄澈明凈的眼睛。

　　仿佛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更遠，也更難過。

　　葉嬌的手指按在車架上，觸碰到李策的衣襟。他穿玄青近黑的衣服，每次都是這樣。

　　“喂，”葉嬌輕聲道，“他們想利用你，是嗎？”

　　“是?！崩畈咿D(zhuǎn)過頭，看到葉嬌的面容。

　　她的桃花眼里，分明有內(nèi)疚的情緒翻涌。她在擔(dān)心，擔(dān)心自己的安危。

　　李策握鞭的手一瞬間攥緊，心中有一縷希望的火苗引燃。她有沒有可能……會不會……

　　紛亂的思緒涌上腦海，卻見葉嬌忽然展開眉頭，揚聲道：“去他的！思思！你裝病吧！”

　　她的口吻里沒有半點玩笑，是為李策找到了解決之道。

　　而她喚他，思思……

　　李策的身子陡然僵住，秋風(fēng)鉆進他的衣袖，他的胸膛，鼓鼓囊囊，在他的心窩盤旋著，讓他一瞬間忘記要說什么，做什么。

　　是了，他的字是慎思。

　　她喚他“思思”，是在回應(yīng)他喚她“嬌嬌”嗎？

　　可是她說要分開后，他已經(jīng)不敢再這么喚她了。

　　“嬌嬌。”李策深吸一口氣，感覺自己像回到小時候，身在古墓，握住了那根垂下來的繩索。

　　葉嬌興致勃勃地幫李策分析。

　　“就說你陪我去了一趟京兆府，嚇暈過去昏迷不醒。圣上擔(dān)憂你的身體，大約也不會治罪于你。如果要怪，就讓他們怪我好了?！?br>
　　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了。

　　“不，我最近的身體還好，”李策卻笑著搖頭，又看一眼天上的月亮，“那就做一次他們的棋子，順便，我也來討個好處吧?！?br>
　　李策送葉嬌回府，她照樣是翻墻進去，身形靈巧。騎在墻頭時，葉嬌對李策揮揮手。

　　“今日要多謝你，還要賠禮，你想要什么？”

　　李策抬頭看著她，溫聲道：“放心，我不會吃虧的?！?br>
　　他從她那里，已經(jīng)得到了很多，還想要更多。

　　李策駕著馬車回李璟的趙王府時，門房還沒有歇。他下車進去，看到照壁那里站著個身影。

　　那人揣著衣袖，手里照樣拿著他的寶貝石頭，看到李策，冷哼一聲轉(zhuǎn)身。

　　“老五，”李策心情很好，開口喚道，“你在等我回府嗎？”

　　“滾開！”李璟罵道，“誰稀罕等你，我是出來撒尿的。”

　　他走得又急又快，仿佛擔(dān)心李策帶回什么不祥的東西?？杉幢愫芘拢€是等在這里，等他回府。

　　李策抬腳走回院落，跨過門欄時，腳高高抬起，比平日輕快許多。

　　這個夜晚，肅王府的燈火徹夜未熄。

　　肅王李瓏明日就要出京就藩了，他這些日子謹(jǐn)小慎微，只希望能快快避出去，安穩(wěn)到達封地。

　　只要活著，就有機會東山再起。

　　行李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其實這幾車的行李，只是給朝廷看的。

　　淮南道是富庶之地，只要有銀票，什么都能買到。

　　帶足銀票就好了。

　　府內(nèi)的幕僚已經(jīng)走得七七八八，李瓏看一眼有些凄涼的大廳，不由得滿心怒火。

　　“隴右道的信寄出去了嗎？”他問。

　　隴右道，是李瓏駐守的地方。在那里，他曾經(jīng)南敵吐蕃，北拒白夷，立下功勞，也培植了大批親信。

　　“寄出去了。”王府詹事道，“比晉王的速度更快?！?br>
　　晉王李璋已奉命前往北地，接管李瓏的兵馬。比李璋的速度快，就能搶在前面通知舊部。

　　李璋這趟，必死無疑。這個仇，李瓏是一定要報的。

　　“本王看他還有什么心思看閑書。”李瓏仰頭輕笑，又看向王府詹事，問道，“怎么？情況有什么不對嗎？”

　　王府詹事心事重重道：“卑職是擔(dān)心玉瓊樓的事?！?br>
　　玉瓊樓的事李瓏自然也知道了。

　　他緊鎖眉頭起身，在屋內(nèi)踱步道：“這件事太久，誰會認(rèn)真去查呢？這些不過是巧合罷了。你還是要盯著北地?！?br>
　　王府詹事在心中輕嘆一聲，沒有再反駁。

　　京都局勢風(fēng)云詭譎，誰敢相信發(fā)生的事，就一定是巧合呢？事實上，大部分的巧合都是有意為之。

　　“等明日城門一開，”王府詹事道，“卑職就送王爺離開?！?br>
　　趕緊走，這京城不能待了。

　　但是朝臣在城門打開之前，便已經(jīng)點卯上朝了。

　　封王之后，李策便能旁聽朝事。他平日常常缺席，今日到得早一些。

　　內(nèi)侍總管照例詢問朝臣，是否有本要奏。

　　京兆府府尹搶在其他朝臣之前，舉起笏板出列，舉告楚王李策干擾審案，同安國公府小姐葉嬌一起，深夜闖入驗尸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到了葉嬌的名字，皇帝原本有些困倦的眼睛忽然睜大，問道：“你說什么？葉嬌那丫頭，跑到停尸房去了？”

　　不愧是她，隔幾天就給朕找個樂子。

　　劉硯不明白皇帝在想什么，提醒道：“陛下，她是跟楚王一起去的。”

　　“這是自然，”皇帝點頭，“她和小九情投意合，難道還能換個人同行嗎？”

　　劉研現(xiàn)在懷疑皇帝還沒有睡醒，他只好再次強調(diào)。

　　“圣上，微臣以為，年輕人宵禁時幽會，也在常理之中，但他們?nèi)サ氖蔷┱赘?，是微臣的停尸房?！?br>
　　皇帝這才迷糊過來。

　　都怪昨夜他睡得太沉，今日頭腦有些昏蒙。

　　為了找回顏面，他厲聲喝道：“李策！你給朕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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