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的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包廂門，那扇門仿佛通向一個安全、熟悉的世界。

只要他轉(zhuǎn)身，推開它，就能立刻逃離這個讓他感到窒息和屈辱的地方。

逃離這個可怕的女人。

逃離這種赤裸裸的、將他視為物品的交易。

他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腳想要邁出去。

可是……蘇曼青的話，像魔咒一樣在他耳邊回響。

“像個被嚇壞的孩子一樣跑掉……”

“永遠(yuǎn)不敢踏進(jìn)這種場所，永遠(yuǎn)不敢處理這種問題的……膽小鬼。”

膽小鬼。

可他不想當(dāng)膽小鬼。

他現(xiàn)在面對的，不就是一種挫折嗎？

一種他從未經(jīng)歷過的、骯臟而殘酷的“規(guī)則”的考驗。

如果他現(xiàn)在逃了，他可能這輩子都會活在“膽小鬼”的陰影里。

他會被自己看不起。

想到這里，一股混雜著憤怒、不甘和破釜沉舟的勇氣，沖上了鄭浩的頭頂。

酒精在這一刻似乎也變成了燃料，燒掉了他最后一絲猶豫和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轉(zhuǎn)回身。

他沒有走向門口，而是邁著有些虛浮但異常堅定的步子，一步步走向餐桌，走向那個重新坐下的蘇曼青。

蘇曼青正低頭看著手機，似乎對他的去留毫不在意。

但當(dāng)鄭浩過來時，她緩緩抬起了頭。

“哦？不走了？”

她的語氣依舊帶著調(diào)侃，但目光卻認(rèn)真了許多。

鄭浩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他直接拉開蘇曼青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

他拿起桌上那瓶還剩大半的茅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然后，他端起酒杯，目光直視著蘇曼青。

“蘇總?！?/p>

他的聲音因為緊張和酒精而沙啞，但異常清晰。

“剛才……是我失禮了?！?/p>

“這杯酒，我敬您?！?/p>

“謝謝您的……‘教導(dǎo)’。”

說完，不等蘇曼青反應(yīng)，鄭浩仰起頭，將杯中那辛辣的液體，一飲而盡。

一股更強烈的灼燒感從喉嚨直達(dá)胃部，讓他忍不住皺緊了眉頭，但他硬是咬著牙，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喝完后，他將空杯隨意的放在酒桌之上。

然后，他抬起微微發(fā)紅的眼睛，毫不避諱地迎上蘇曼青審視的目光。

那眼神里，有強裝出來的鎮(zhèn)定，有破罐破摔的狠厲，更有一種不肯服輸?shù)木髲姟?/p>

蘇曼青靜靜地看著他。

她忽然笑了。

不是剛才那種帶著嘲諷和玩味的笑，而是一種……帶著幾分欣賞，甚至可以說是有趣的笑。

“有點意思?！?/p>

她也拿起自己的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

“不過，光會喝酒，可不算什么本事?！?/p>

蘇曼青放下酒杯，身體微微前傾，靠近鄭浩。

那股混合著香水與酒氣的成熟氣息再次襲來，但這一次，鄭浩沒有后退。

他強迫自己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甚至挺直了脊背。

“告訴我，鄭浩?！?/p>

蘇曼青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磁性。

“你留下來，想得到什么？”

“或者說，你覺得……我能給你什么？”

這個問題，直指核心。

鄭浩的心跳又開始加速。

他知道，這才是真正的考驗。

他不能顯得太貪婪，也不能顯得太無能。

他需要給出一個……既能展示價值，又不會嚇退對方的回答。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誠懇。

“蘇總，我沒什么大本事?！?/p>

“剛出校門，不懂規(guī)矩，讓您見笑了?！?/p>

“我留下來，不是想要從您這里得到什么具體的東西。”

鄭浩頓了頓，目光真誠地看著蘇曼青。

“我只是想……跟您學(xué)習(xí)?！?/p>

“學(xué)習(xí)怎么在這個圈子里生存，學(xué)習(xí)怎么把事情做成?！?/p>

“馬局帶我過來，是信任我。我不想讓他失望，也不想……讓自己瞧不起自己?！?/p>

他的回答，避重就輕，既表達(dá)了對上級的忠誠，至少表面上是，也表明了自己渴望進(jìn)步的意愿，同時姿態(tài)放得很低。

沒有提任何具體的要求，反而強調(diào)了“學(xué)習(xí)”。

這是一種以退為進(jìn)的策略。

果然，蘇曼青聽完，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個年輕人，比她想象的要聰明。

懂得審時度勢，也懂得隱藏鋒芒。

“學(xué)習(xí)？”

蘇曼青重復(fù)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好啊。我最喜歡好學(xué)的年輕人了?！?/p>

她重新靠回椅背，姿態(tài)放松下來。

“那我們就……聊聊？”

接下來的時間，包廂里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

不再是觥籌交錯的應(yīng)酬，更像是一場……不對稱的“教學(xué)”。

蘇曼青似乎真的來了談興。

她不再灌鄭浩酒，而是像老師一樣，開始給鄭浩“上課”。

她聊起了省城商圈的各種規(guī)則和潛規(guī)則，哪些人可以深交，哪些人需要提防。

她分析了臨川縣目前的發(fā)展態(tài)勢和存在的機遇，指出了馬副局長那個舊城改造項目的幾個關(guān)鍵點和可能的陷阱。

她甚至直言不諱地點評了馬副局長的為人和能力局限。

“馬副局長人不錯，老實，也想干事。但魄力不足，格局有限。在他手下做事，安穩(wěn)，但想出人頭地，難?！?/p>

這些話，聽得鄭浩心驚肉跳。

他從未聽過有人如此直白地評價一位副局長。

但同時，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蘇曼青的眼光非常毒辣，分析一針見血。

她確實有資格“教導(dǎo)”他。

鄭浩大部分時間都在安靜地聽著，偶爾提出一兩個問題，顯得十分“好學(xué)”。

他的大腦在飛速運轉(zhuǎn)，努力記住蘇曼青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信息點。

他知道，這些“知識”，可能比他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都更有價值。

同時，他也在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蘇曼青。

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蘇曼青談?wù)撨@些商業(yè)和政治話題時，她的眼神是專注的，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自信。

這種狀態(tài)下的她，雖然依舊強勢，但卻少了幾分之前的輕浮和曖昧，多了一種……屬于成功企業(yè)家的魅力。

鄭浩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放松了一些。

也許……情況并沒有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也許蘇曼青對他，更多的是一種對“潛力股”的投資和……調(diào)教欲？

就在鄭浩暗自思忖的時候，蘇曼青的話題，忽然又轉(zhuǎn)回到了他的身上。

“鄭浩?！?/p>

她的語氣變得有些飄忽，眼神也重新染上了一絲朦朧的醉意。

“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感興趣嗎？”

“因為……我像您說的，有點‘少年意氣’？”

鄭浩試探著回答。

蘇曼青搖了搖頭，輕輕晃動著杯中殘余的酒液。

“不全是?！?/p>

“我見過太多年輕人了。有野心的，有才華的，長得好看的……也不少。”

“但他們大多數(shù)，要么太過油滑，早早失去了棱角；要么太過急躁，恨不得一步登天；要么……就是像你一開始那樣，畏首畏尾，不堪大用?！?/p>

“你不一樣?！?/p>

蘇曼青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怪的溫度。

“你身上有一種……很矛盾的東西?！?/p>

“一方面，你想往上爬，有野心，不服輸。另一方面，你又好像……很珍惜某種東西，某種……可能是你自己都沒完全搞清楚的……底線或者說……驕傲？”

她湊近了一些，呼吸幾乎噴在鄭浩的臉上。

“我說的對嗎？”

蘇曼青看著鄭浩的眼睛，仿佛要將他看穿。

鄭浩感到一陣驚悚。

她猜到了！

她竟然猜到了自己的背景可能不一般！

雖然他隱藏了鄭儀這層關(guān)系，但蘇曼青的直覺和洞察力，太可怕了。

他該怎么辦？

承認(rèn)？還是否認(rèn)？

承認(rèn)的話，會不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蘇曼青會不會借此要挾？

否認(rèn)的話，以蘇曼青的精明，恐怕也瞞不過去，反而顯得心虛。

就在鄭浩大腦飛速運轉(zhuǎn)，思考如何應(yīng)對時，蘇曼青卻忽然擺了擺手，像是看穿了他的窘迫。

“行了，不用緊張。我也就隨便一猜。”

她似乎并不打算深究。

“有背景是好事，也是壞事。就看你怎么用了。”

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嚴(yán)肅起來。

“鄭浩，我告訴你。”

“在這個世界上，能一直保持正派的，只有兩種人?！?/p>

鄭浩屏住呼吸，認(rèn)真聽著。

“第一種，是真正的弱者?！?/p>

蘇曼青的語氣帶著一絲冷酷。

“他們沒資格，也沒能力去‘不正派’。他們只能被動接受別人制定的規(guī)則，能活下去就已經(jīng)是萬幸。他們的‘正派’，很多時候是一種無奈?！?/p>

“第二種……”

蘇曼青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是真正的強者。”

“他們有能力去打破規(guī)則，甚至制定規(guī)則。他們選擇‘正派’，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那是他們的原則，是他們內(nèi)心真正認(rèn)可的道路?！?/p>

“但是！”

蘇曼青加重了語氣，目光銳利地看著鄭浩。

“你想走第二條路，想做一個既保持原則又能成功的‘強者’，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鄭浩搖了搖頭，眼神專注。

“這意味著……”

“你要比那些不走正道、只會?；^玩陰招的人，手段更高明，心思更縝密，意志更堅定！”

“你不想同流合污？可以！”

“但你必須要有足夠的智慧和力量，去識別那些污穢，去抵擋那些誘惑，甚至……去利用那些污穢，來達(dá)成你‘正派’的目的！”

“這比簡單地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要難上千百倍！”

“因為你要面對的，不僅是外部的明槍暗箭，更是你內(nèi)心的掙扎和考驗！”

鄭浩完全被這番話吸引住了。

這是他從未思考過的角度。

他一直以為，保持正派，就是潔身自好，遠(yuǎn)離污濁。

但蘇曼青告訴他，真正的正派，不是逃避，而是征服！

是要用更高明的手段，去戰(zhàn)勝那些“不正派”！

“所以，鄭浩?！?/p>

蘇曼青看著他，眼神復(fù)雜。

“如果你真的想成為那樣的人……”

“你就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p>

“準(zhǔn)備好面對比普通人更多的磨難，準(zhǔn)備好時刻警惕內(nèi)心的動搖，準(zhǔn)備好用你的頭腦和意志，去走一條……最艱難，但也最值得尊敬的路?！?/p>

說完這番話，蘇曼青似乎也耗盡了精力。

她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揉了揉太陽穴。

“行了，今天說得夠多了?！?/p>

她揮了揮手，語氣恢復(fù)了之前的慵懶。

“你走吧?！?/p>

“回去好好想想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