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校圖書館，社科閱覽室。

林鶴鳴正站在書架前翻閱一本《基層治理現(xiàn)代化案例選編》，神情專注，似乎沒注意到鄭儀的到來。

鄭儀隨手抽了本《中國地方政府行為邏輯》，踱步到他身旁，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道：

“林書記剛才的發(fā)言，很實在?！?/p>

林鶴鳴轉(zhuǎn)頭，見是鄭儀，立刻合上書本，恭敬地點點頭：

“鄭處長?！?/p>

“但有些話，不一定適合在這種場合說?！?/p>

鄭儀的語氣很淡，但話里的分量不輕。

林鶴鳴眼神微動，似乎立刻明白了鄭儀的意思。

“謝謝鄭處長指點，是我考慮不周?！?/p>

鄭儀沒接話，而是伸手從他手里拿過那本《基層治理現(xiàn)代化案例選編》，隨手翻了幾頁，忽然說道：

“你剛才反駁陳明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會突然針對你？”

林鶴鳴一愣。

“陳明是南州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跟青云縣八竿子打不著，他為什么非要和你辯那一場？”

林鶴鳴眉頭微皺，思索片刻，低聲道：

“是因為……我提到了‘補償款克扣’的事？”

鄭儀微微點頭。

“南州開發(fā)區(qū)去年發(fā)生過一起群體事件，就是征地補償款被截留引起的，省里壓下來了，但知道的人不少?！?/p>

他合上書，直視林鶴鳴，聲音放得更低：

“陳明是當(dāng)時負責(zé)征地工作的副主任，你無意間踩了他的痛腳?！?/p>

林鶴鳴表情凝重起來。

“所以，他不是想和你討論，是想堵你的嘴?！?/p>

林鶴鳴深吸一口氣。

“我明白了?！?/p>

鄭儀看著他，問道：

“你真明白了？”

“明白了?！?/p>

林鶴鳴點頭。

“在黨校這種地方，有些人不是來學(xué)東西的，是來看風(fēng)向、探虛實的?！?/p>

鄭儀笑了笑：

“不錯?！?/p>

他把書遞還回去，又補充了一句：

“還有，你以為自己剛才是在替群眾說話，可別人聽在耳朵里，可能覺得你是在影射某些地方的政策不對……”

“甚至，是在影射某些領(lǐng)導(dǎo)?！?/p>

林鶴鳴有些緊張了起來。

鄭儀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放緩：

“我不是要你圓滑世故，而是提醒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說適當(dāng)?shù)脑?，才能活到真正干事的那一天?！?/p>

林鶴鳴沉默片刻，鄭重地點頭：

“受教了?！?/p>

鄭儀沒再多言，轉(zhuǎn)身準備離開，卻聽林鶴鳴忽然說道：

“鄭處長，我能請教一個問題嗎？”

“說?！?/p>

“如果一個人想在體制內(nèi)做點實事，但既不想被同化，又不想被淘汰，到底該怎么把握這個平衡？”

鄭儀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忽然輕笑道：

“你這個問題，問錯了?！?/p>

“嗯？”

“官場不是非黑即白的地方，不是‘同化’和‘淘汰’二選一?！?/p>

“真正的高手，是讓規(guī)則為自己所用，而不是被規(guī)則左右?！?/p>

林鶴鳴若有所思。

“今天的討論課，你本來可以用更聰明的方式表達同樣的觀點，既不得罪人，又能讓人聽進去?！?/p>

“比如？”

鄭儀思索片刻，笑了：

“比如，你可以把‘補償款被克扣’換成‘個別地方補償款發(fā)放流程有待優(yōu)化’。”

“再比如，你可以把‘群眾鬧事’換成‘干群溝通機制尚存改進空間’?！?/p>

林鶴鳴忍不住笑了。

“意思一樣，但聽起來舒服得多?！?/p>

“對?！?/p>

鄭儀看著他的表情，語氣漸漸認真起來：

“記住，官場上最成功的改革者，從來不是橫沖直撞的莽夫，而是知道怎么用‘規(guī)則內(nèi)允許的方式’把事情辦成的人?！?/p>

林鶴鳴緩緩點頭，眼神漸漸亮了起來。

鄭儀看了眼手表，淡淡地說：

“好了，我還有會，先走了?！?/p>

他轉(zhuǎn)身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下，頭也不回地補充了一句：

“下次發(fā)言前，不妨先想想，你的話，到底是要說給誰聽的。

林鶴鳴看著鄭儀離去的背影，眼神里閃過一絲了然。

這位鄭處長的履歷，他早有耳聞。

王振國部長親自帶的“青年干部特訓(xùn)班”第一名，破格提前結(jié)業(yè)進入基層，然后發(fā)改委，巡視組，再到現(xiàn)在的組織部。

這樣的晉升路徑，在江東官場幾乎算是傳奇。

這種既得高層賞識，又敢啃硬骨頭的干部，絕不是只會說漂亮話的“官場花瓶”。

林鶴鳴心中暗暗揣摩鄭儀剛才那番話的深意。

表面上是在教他“說話的藝術(shù)”，但細想之下，卻更像是一種隱秘的提醒：

要想真正做實事，就必須先學(xué)會如何在規(guī)則內(nèi)游刃有余地活著。

他明白，鄭儀今天這番“偶遇”絕非偶然。

堂堂省委組織部干部一處的實職副處長，哪里會有閑情跑到黨校圖書館“偶遇”一個縣級干部？

更遑論還特意指點自己發(fā)言的“分寸”。

鄭儀是在觀察他，也在考驗他。

林鶴鳴合上書，走向窗邊。

窗外，夕陽的余暉灑在黨校的林蔭道上，鄭儀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但他似乎能看到那位年輕處長遠去的背影，沉穩(wěn)、克制，卻又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銳意。

林鶴鳴不是初入官場的愣頭青，他太清楚省委組織部的分量，尤其是干部一處，主管的就是市、縣兩級重要崗位的考察、調(diào)配。

而鄭儀作為二處的副處長，雖年輕，卻已是實權(quán)派，更是王振國部長的親信。

這樣的人主動接觸自己，意味著什么？

要么是想用他，要么是想試他。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一個關(guān)鍵的路口。

如果賭對了，他或許能跳出縣級的桎梏，真正進入省里某些人的視線；

如果賭錯了，他也可能會成為某些勢力較量的犧牲品。

但無論如何，機會已經(jīng)擺在面前。

他必須做出選擇。

想到這里，林鶴鳴緩緩呼出一口氣，眼神漸漸堅定起來。

他不在乎被利用，只要能獲得更大的平臺，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

正如鄭儀所說，真正的高手，是讓規(guī)則為自己所用。

但他不能著急，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

他要做的，是繼續(xù)在黨校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同時保持耐心，等待一個真正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