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宮一樣的停車場,他們站在兩個停車的中心點位。
像是橫亙著一道安全警戒線。
項易霖能清晰看到,她眼底的警備。
和對待那個男人溫柔的笑意時,是完全不同的。
這種幼稚而登不上臺面的較量欲又占據(jù)了項易霖的心口,他聲音沉淡,又問了句:“這么抵觸見到我,是因為討厭我這個人,還是我定給你的十天期限?”
許妍的頭發(fā)被風吹下來一綹:她漠然的神情,微淺的唇色襯得她人淡如菊,“我是想過要放下的。是你,逼我討厭你,恨你。”
這八年,她一直在努力試著放下,試著走出來。
她以為,他也一樣。
畢竟過去的那些是是非非,跟她沒有任何直接的關系。
所以她以為,他們可以迅速的結束。
哪怕不夠和平,項易霖也會像扔垃圾一樣把她迅速甩開,解決掉她這個陳年遺留舊物。
可是,偏偏他不肯這么輕松放過她。
是他,說什么狗屁的不想離婚。
是他,說要她再次試著愛上他。
如此可笑、離譜、令人惡心。都是出自他項易霖之口。他高高在上、大名鼎鼎的項先生之口。
“你錯了,許妍?!?/p>
“不是我逼你恨我,而是你本身就還恨著我。”
項易霖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俯視著她。
語氣平定深沉,冷靜剖析著她的弱點,“你這個人最大的弱點就是太重感情。曾經的種種,包括你對我的愛,和對我十幾年傾注的一切,你不可能完全放下?!?/p>
“哪怕你恨我,厭我,都不可能對我毫無感覺?!?/p>
“你的冷靜,沉穩(wěn),全都是裝出來的。你的心底還是恨我的,恨我當初欺騙你,恨我讓你和你的孩子分離,恨我騙了你整整十幾年?!?/p>
風一陣陣吹來,吹得人臉生疼。
許妍在風中看著他,頭發(fā)被風吹得愈加凌亂,指節(jié)輕動了動,蜷曲,但眼神里那種堅定和韌勁卻沒撼動分毫。
“就算我恨你,然后呢?”
“你要干什么。捆我?綁我?還是再把我關起來,關到一個小地方,看著我發(fā)瘋?!?/p>
項易霖沉默注視著她,漆黑沉郁的視線里倒影出她的臉,曾經跟他朝夕相處,出現(xiàn)在他每個夜晚柔軟而溫淡的眉眼。
他的確有想過更干脆的方式。
像從前一樣,把她強制留下來。
但,就在昨夜會所里,想到這個念頭時,項易霖指節(jié)夾著的煙頭掉了下來,落在地面,滾燙的猩火瞬間被地面的溫度凍滅,奄奄一息。
多年前的畫面重現(xiàn),那滿地的血,和她哽咽時眼底的恨。
如幾根針扎進他的眼睛里。
也扎進他的心肺里。
這些場景經久不消,刻在他的腦袋中,項易霖的心靜不下來,也停不下來,但他面無波瀾,沒有讓許妍看到他臉上有任何思考的痕跡。
“不?!?/p>
寂寂冷風中,項易霖沉靜的聲音如松石落地,泠然,低沉,“如你所愿,我會和你離婚?!?/p>
許妍細眉輕輕蹙了下。
她已經做好了跟項易霖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不理解他突然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不用懷疑我是在騙你?!表椧琢貙⒁粋€放得很久的結婚證拿了出來,那真的看上去有些年代了,“現(xiàn)在,我就可以陪你去離婚。”
許妍審視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異常行為:“你的條件是什么。”
“沒有任何條件?!?/p>
項易霖道:“二次離婚起訴,我的輸面很大,不過是被起訴離婚和主動協(xié)議離婚的區(qū)別而已,似乎再沒有別的選擇。”
“如果走起訴,時間久,還會影響許氏和我的聲譽,不如和你和平協(xié)議離婚,把影響降到最小?!?/p>
他一字一句,說得稀松平常。
好像,真的只是在為了自己的名聲考慮一樣。
許妍仍抱著謹慎地懷疑態(tài)度,對他的話沒有全信。
項易霖再次淡道:“我不會騙你什么,民政局的路你應該也清楚,如果你愿意,現(xiàn)在就可以走。”
許妍看著他良久,終是低下了頭,從口袋翻找著身份證。
頭頂,再次傳來幽幽淡淡的聲音。
“但是,同樣的,我們的夫妻關系一斷絕,那個孩子應該也就跟你徹底沒有任何關系了?!?/p>
“嗡”的一聲。
許妍聽到了自己腦袋傳來的耳鳴聲音。
很重,很響,像是彈簧拉到了最頂端,又被重重彈開的聲音,彈得許妍頭昏腦漲。
她驀地抬起頭。
項易霖轉身已經往前走了。
“項易霖?!彼驹谠兀翱澳?,聽見自己發(fā)出的聲音甚至有些許顫抖。
因為他剛剛那簡短的、毫無征兆、又沒頭沒尾的一句話。
項易霖沒有停頓,徑直往前走。
“……項易霖?!?/p>
許妍再次叫了他的名字,幾乎咬了牙,帶著顫。
項易霖如她所愿,停了下來。
“我已經如你所愿,決定和你離婚。”
許妍閉眼,深吸了口氣,讓自己的情緒穩(wěn)定下來。
穩(wěn)定……
穩(wěn)定……
可是他媽的根本穩(wěn)定不下來!
他就是個瘋子。
一個徹徹底底的,能把人逼瘋,把人戲弄瘋的瘋子。
她快步上前,緊緊抓著他的袖子,剛才的冷靜、警惕、全悉不見,許妍眼眶瞬間紅透了,“你把話說清楚,什么叫那個孩子,哪個孩子?……你說清楚,什么意思,什么孩子!”
項易霖那件昂貴的高定西裝被她攥得滿是褶皺,他看著她的臉。
“七歲,生下來的時候大腿上有塊胎記。和你一樣,花粉過敏,海鮮過敏。”
他每多說一個字,許妍的眼睛就紅一分。
她的瞳仁顫晃著,無數(shù)種交織的情緒混雜。
那個在她腹中的孩子,她懷胎十月,精心照顧,用心期盼的孩子。
聽到他的聲音繼續(xù)再說,“是個女孩?!?/p>
……女孩。
……女孩
……不是斯越,是一個女孩,那個孩子,沒死。
許妍幾乎快要崩潰,緊緊抓著他的袖子,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她的所有精神建構在這一刻坍塌,甚至險些沒了站穩(wěn)的力氣,死死咬著牙,淚從眼眶奪眶掉下來。
項易霖用手托住她的腰,才沒讓她跌倒在地上。
“為什么要這么對我……”她的聲音啞了,抓著他的衣領,緊緊看著他的眼睛,質問,“……為什么?項易霖你告訴我為什么?”
她的聲音仿佛遁入了絕望的黑洞。
不過頃刻,從即將要看到的曙光,踏進了更黑暗的坍塌。
一頭栽了進去,暗無天日,好像再也見不到光。
項易霖抱著她,聽著她痛苦到無力的聲線,心頭像是被什么狠狠砸了下。低垂的眉眼深沉凝重,手臂的肌肉微微發(fā)力。
但他沒辦法放手。
他也不會放手。
……
項易霖中午原定有一場會。
不知什么情況,他遲到得很晚,幾乎到了快結束才來。
門外兩排記者舉著相機候著他,瘋狂提問他于昨日澄清的他和許家小姐許嵐的婚約是什么情況。
項易霖沒有回答,闊步走進了圓桌會議廳。
閃光燈頻閃,醫(yī)療界的各位大拿均到此,包括他請來的那個慕尼黑頂尖團隊。
那個團隊講了幾個在國內遇到的案例。
也講了關于許妍即將要做的那個方案。
唯有到這個方案的發(fā)言時,項易霖輕微抬眼,以示認真聆聽,手在桌下雙手交疊。
右手虎口處,有一塊很大的,刺破皮肉的傷。
是許妍咬的。
下了死口,是真的恨他徹骨,太過痛苦,才會咬得這樣兇。
會議期間,陳政不小心掃到,眉頭都忍不住皺起,低聲道,“先生,不然去包扎一下,打個破傷風?!?/p>
項易霖神情寡淡,盯著這塊傷口。
“不用。”
陳政看著他短暫的失神,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他剛才目睹了那一切,也聽到了那一切,聽到了先生對小姐的謊言。
從前,先生也對小姐說過很多次謊。
那個時候小姐太喜歡先生了,經常要纏著他,項易霖嘴上雖然不說,但有時候,回以一些理由回絕她過來。
陳政不理解為什么。
明明小姐每次來都很好,很熱情,會送雞湯和茶點給大家。
還會對先生撒嬌,替他捶肩膀,輕聲說;“我們小項今天辛苦啦,晚上跟小許和肚子里的小小項一起出去吃好吃的吧?”
那樣溫熱如暖陽的時刻,先生卻不喜歡。
或者說,在刻意地抵觸,像是要自己保持清醒。
小姐來十次,先生要找理由拒絕她八次。讓陳政編織各種謊言,比如在開會,在談事。
而如今,先生又對小姐說了謊——說當年的孩子是個女孩。
可這次,卻是為了留下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