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萬物復(fù)蘇,柔媚的春光與帶著甜意的風(fēng)從身邊掠過,一切又是新的篇章。
此刻,蘇州知縣胡俸正躺在他的太師椅里曬著日光,直到門房打斷了他的休憩,“知縣大人!富察大爺求見?!?/p>
“富察……”胡俸懶懶接過話后,驚坐而起,“京城的富察家?!”
門房點(diǎn)頭如搗蒜,“聽說是今日才來的蘇州,富察大爺連自家的別院都沒回,直奔的我們這兒!”
胡俸聽到這,哪還敢怠慢,連聲催促門房,“接客!快接客!”
門房說的富察大爺就是富察赫德,富察赫德如今不過二十多歲,便已擔(dān)任兩淮巡鹽御史的要職,身份顯赫!更何況,如今富察家族身后,還有四貝勒撐腰!
如今太子被廢,四爺和八爺之爭已露端倪,胡俸作為四爺一派,自然以富察赫德馬首是瞻!
一刻鐘后。
胡俸在前廳接待了富察赫德。
胡俸替富察赫德奉茶,“有什么吩咐,讓底下人通傳一聲就好,哪用得著您親自跑一趟。”
胡俸的語氣不無諂媚。
富察赫德接過茶盞輕抿,覺得滋味一般,將茶盞推到一邊,“這次來蘇州是有一件正事要辦。”
正事?!
胡俸以為是四貝勒交代的要務(wù),連忙挺直了腰桿,做出一副要為富察赫德鞍前馬后的模樣。
富察赫德見此,眼底閃過一絲輕蔑,“前些日子,我府上丟了個女奴,幾經(jīng)探查,方知此女在江寧織造府?!?/p>
只是一個女奴?胡俸不是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能累得富察赫德親自下蘇州來尋,這女奴身份絕非一般。
只是——
江寧織造府。
江南三大織造,蘇州織造局的李煦是曹寅夫人的堂哥;杭州織造局的孫文成是曹寅一手提拔的愛徒,曹寅作為樞紐串聯(lián)著整個江南勢力,要是處理不好,得罪了他,自己少不得在江南受到掣肘!
想到這,胡俸心下有些猶豫,只是這份猶豫,在與富察赫德眼神對上之際,頓時被撇到一邊!
“明日,小人便陪大爺您去一趟江寧織造府?!?/p>
這些年,曹寅將江寧織造局的業(yè)務(wù)逐漸交到了曹颙手中,見兒子獨(dú)當(dāng)一面,將織造局治理得井井有條,曹寅索性當(dāng)起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甩手掌柜,只專注于府內(nèi)之事。
胡俸和富察赫德登門之際,曹寅正巧在府中與幕僚張?jiān)普聦φ劇?/p>
兩人得知消息,俱是錯愕。
“富察大爺常居京城,什么時候來得江寧?”
張?jiān)普卵哉Z不解,而曹寅亦是眉頭輕蹙,“我與富察一家并無往來,此番造訪委實(shí)讓人詫異……”
“云章聽聞這富察大爺與四貝勒頗為親近,莫非是授四貝勒之意?”
曹寅搖了搖頭,“我雖有意避開權(quán)皇之爭,但江寧織造府與蘇州織造府聯(lián)絡(luò)有親,李煦與八貝勒關(guān)系親近,我無法獨(dú)善其身,富察赫德是聰明人,定不會在這個時候起拉攏我的心思……”
曹寅從太師椅里站了起來,“罷,不管他所為何事,讓貴客久等,終歸不是我江寧織造府的待客之道?!?/p>
說著,曹寅跟著門房朝前廳走去。
曹寅來到前廳,富察赫德與胡俸在見到他后,俱是一臉恭敬地站了起來,“曹織造?!?/p>
按家族底蘊(yùn),即便是一品大員,也不敢在曹寅跟前造次。
曹寅淡淡喚了聲“富察大爺,胡大人?!焙?,在主位坐下。
小廝端上新沏好的茶上桌,曹寅朝還站著的兩人托了托手,示意就座。
曹寅見兩人都沒急著開口表明來意,也不催促,自若的刮了刮茶沫,“這是江寧有名的金壇雀舌,因條索勻整,狀如雀舌,色澤綠潤,扁平挺直而得名,沖泡后香氣清高,湯色明亮,二位遠(yuǎn)道而來,不妨嘗嘗?”
胡俸和富察赫德不敢推脫,耐著性子將茶品完。
直到富察赫德給胡俸使了個眼色,胡俸會意起身,朝曹寅行了個大禮,“曹織造,實(shí)不相瞞,今日卑職與富察大爺前來,是為一人?!?/p>
“哦?”曹寅有些詫異,隨即攤了攤手,“兩位但說無妨。”
胡俸比了比身邊的富察赫德,“前些日子,大爺府中丟了一名女奴,名喚馬紈,在多方查探之下,才知這女奴在您府上,不知……”胡俸頓了頓,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不知曹織造能否行個方便,讓大爺把人給領(lǐng)回去?”
如此興師動眾,竟是為了一個女奴?
曹寅看向身邊的張?jiān)普拢案峡商磉^一名喚作馬紈的女奴?”
“颙大爺前些日子帶回的姑娘,好似喚這個名字。”
是她?!
曹寅沒想到富察赫德興師動眾,竟為那個姑娘而來!
曹寅頓了頓,朝一直沒有說話的富察赫德點(diǎn)頭,“并非我不給大爺面子,只是我長女與那馬紈頗是投緣,今日若放她跟大爺回去,我那孩子少不得要怨恨我這當(dāng)父親的……”
說到這,曹寅朝富察赫德托了托手,“不如……富察大爺賣我個面子,將這女奴舍給我江寧織造府?”
富察赫德見此連忙起身還禮,“曹織造言重。”
他說著,一臉無奈苦笑,“若是尋常家奴,曹織造盡管開口,赫德沒有不舍的道理,只是這馬紈……”富察赫德頓一聲長嘆,“曹織造有所不知,這馬紈乃是馬守中的遺女,皇上將人發(fā)落在我富察府,若是放她離開,晚輩不好向上交代?!?/p>
馬守中的遺女!
曹寅愕然,貪污賄賂案的風(fēng)波方才過去數(shù)月,他對馬守中的名諱記憶猶新。他沒想到,這馬紈竟有這樣的身世來歷!
曹寅疼愛女兒曹頤,但在作為父親之前,他還是江寧織造。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江寧織造府公然收留貪官之女,絕非明智之舉。
曹寅默然數(shù)晌,看向張?jiān)普鲁谅暤溃骸叭ブ鬆敽婉R紈來見我?!?/p>
彼時的馬紈尚且不知道危機(jī)來臨,她陪著曹頤坐在涼亭里,選著春季新裳要用的織錦布料。
“紈姐姐要有看上的,只管跟我說,我讓下人給你量體裁衣?!?/p>
曹頤一邊挑著,一邊對吃茶的馬紈說道。
馬紈對這些不上心,在一旁笑著搖頭。
“大爺?!辈茴U的丫鬟春玲瞧見了滿臉急色的曹颙,而原本好端端坐著的馬紈,在聽到這一聲招呼后,下意識坐直了身子。
她朝曹颙的方向看了過去,“大……”爺字還沒喚出口,曹颙便已經(jīng)走到了馬紈跟前,拉住了她的手腕。
曹颙的動作讓眾人俱是怔愣,就連曹頤也是一臉納罕,“大哥,你這是……”
“富察大爺今日來找了父親。”
曹颙搶在曹頤之前,看向馬紈開門見山。
而原本還一頭霧水的馬紈,在聽到“富察”二字時,如遭電擊地僵立在原地。
他來了!
馬紈臉色難看看向曹颙:所以,關(guān)于自己的事,他都知道了?
曹颙讀懂馬紈眼底的意思,默然頷首,“富察大爺將你的事,盡數(shù)說給了父親?!?/p>
馬紈心中一滯,那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留在江寧織造府的用意……
只是,她并沒有從曹颙臉上看到被欺騙的怒火,他滿眼擔(dān)憂,問起那兇險的一夜,“那晚……富察是不是想殺了你?”
馬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p>
富察赫德知道自己有為父親翻案的心思,為了不連累富察家族,確有可能除掉自己。
但馬紈并不在意這些,她只想知道,在曹家人得知自己是馬守中之女后,是怎樣的反應(yīng)。
“跟我走?!?/p>
曹颙面色鄭重地握住了馬紈的手。
馬紈眼底劃過一抹復(fù)雜的神色,她好像明白了曹颙的選擇。但她沒有多問,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可沒等兩人走出幾步,一頭霧水的曹頤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你們這是在打什么啞謎!”
曹頤待自己拳拳真心,馬紈不忍辜負(fù)。
她看著曹頤,滿臉慚愧地對曹頤搖頭,“是我騙了你,我父親是國子監(jiān)祭酒馬守中,因涉嫌科考舞弊而被革官斬首。我本罪臣之女,承蒙妹妹不嫌棄,與我義結(jié)金蘭?!?/p>
馬紈深吸了一口氣,“在江寧織造府的這段時間,妹妹讓我感受到久違的家人溫情,能認(rèn)識妹妹一遭,馬紈今生無憾?!?/p>
“什么罪臣不罪臣的!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紈姐姐!”曹頤眼眶里的淚水撲簌不止,緊緊拉住馬紈的衣袖,“我們說好了要做一輩子的姐妹,這才在一起多久,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被帶走!”
說著,曹頤目光哀求地看向曹颙,“大哥!你說好要替妹妹保護(hù)紈姐姐一輩子的,你快想想辦法??!”
曹颙面色肅重,沒有應(yīng)話。
馬紈心里苦澀,“王法無情,即便大爺今日要把我交出去,也無可厚非?!瘪R紈說這話的時候,全然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但法理之外還有人情??!”曹頤朝曹颙失聲痛哭,“你不能這么對紈姐姐啊……”
曹颙見兩人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氣笑出聲:她們把自己當(dāng)成什么人了。
“一個個都在想什么呢!”他操起手里的折扇,先是在曹頤的腦門上敲了敲,后又準(zhǔn)備敲上馬紈,只是在看到馬紈失落的眼神時,他到底還是沒舍得。
曹颙軟了聲音對馬紈點(diǎn)頭,“曹颙沒打算把你交給任何人。紈姑娘只需得記住,有山靠山……”
馬紈抬眸看他,“無山呢?”
“無山靠我?!?/p>
曹颙的話溫潤有力,在這一刻裹挾著千鈞之勢直擊馬紈的心,她回想起自己與曹颙認(rèn)識以來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因?yàn)椴芤木壒?,她一直克制著自己對曹颙的情感,但在這一刻,馬紈竟無比確認(rèn)自己對他的心意——
她或許要比自己以為的,更傾慕他。
曹颙和馬紈二人一前一后來到前廳,就在馬紈出現(xiàn)的那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包括此前一直沒有把她當(dāng)回事的曹寅。
曹颙朝廳中眾人行了禮,馬紈在其身后一一照做。
馬紈面容清麗,與曹颙站在一處頗是養(yǎng)眼,半點(diǎn)不似主仆,倒像是一對神仙眷侶,曹寅見此眉頭微蹙,愈發(fā)覺得不能將馬紈留在江寧織造府。
而就在曹寅審視馬紈之際,她也在偷偷打量眼前這位名滿天下的江寧織造。
曹寅身姿挺拔如松,眉宇舒展,錦衣華服雖彰顯貴氣,但下頜方正,目光清朗,平易近人,并無壓迫之感。
曹寅收回目光,轉(zhuǎn)向坐在一旁的富察赫德,“人已帶到,富察大爺隨時可以……”
“父親?!辈茱J出聲打斷曹寅。
“父親有所不知,小妹與馬紈早在半月前結(jié)為了異姓姐妹,此事,府上奴仆皆是知曉?!?/p>
“結(jié)義之事后,下人多有稱贊小妹爽朗大方,待人接物一視同仁,有父親之風(fēng)采,若此時將馬紈交出,是要叫底下人寒心的?!?/p>
曹寅皺了皺眉,問向身邊的張?jiān)普隆?/p>
“回織造,確有此事?!?/p>
曹寅眼底隱有沉怒,只恨自己平日對小輩太過縱容,以至于他們什么事都敢越過自己,胡作非為。曹寅心底不滿,可礙著富察赫德等人在此,不好發(fā)作,曹寅按捺心中不快,對曹颙沉聲問道:“那依你之見,此事應(yīng)當(dāng)如何處置?”
曹颙轉(zhuǎn)身向一旁的富察赫德作揖提議,“要是富察大爺也能體諒曹颙的難處,不如與我來一場射箭比試,倘若最后因我輸了比試,將馬紈交出,也算是給闔府上下一個交代?!?/p>
胡俸松了口氣:他起初還擔(dān)心,來江寧織造府要人過于冒昧。眼下有了曹颙的提議,也算是給江寧織造一個臺階,于雙方而言,都算是好事一樁。
果然,一旁的富察赫德也給了曹颙面子,淡淡一笑,“如此,便照颙大爺所說,以你我比試結(jié)果,來決定馬紈去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