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曹寅密折奏請康熙,康熙同意織造養(yǎng)匠,以及從農民手中直接購買繅絲。
有了皇帝的支持,織造局迎來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在養(yǎng)匠制度下,機戶的積極性提高,責任感更強??椩煲部梢栽诘谝粫r間對繅絲質量進行把關,一切在向好發(fā)展,局中再不見朝服褪色等質量問題。
這日,曹颙拿著一份機戶名冊找到宮裁。
“這是織造局能聯(lián)絡到的機戶名錄,你在前線待過,比我更清楚他們的品行與能力。父親統(tǒng)共給了六十個養(yǎng)匠數(shù)額,此事你來操辦,如何?”
宮裁大致看了一遍,有了數(shù),“我先做一遍篩查……”宮裁一頓,眼前一亮,“碧月心靈手巧,是皇上親封的紡織高手,如果她愿意回來,這份額該算她一份?!?/p>
曹颙點頭應允。
他胸襟寬廣,哪怕碧月在怡香園針砭時弊的嘲諷織造局,曹颙也歡迎她重新回來。
宮裁心折于曹颙的豁達的氣節(jié)。那種由內而外散發(fā)出的正直與堅韌,讓她心生敬佩。她發(fā)現(xiàn),無論是在面對困難時的沉穩(wěn)冷靜,還是在日常生活中對原則的堅守,曹颙都表現(xiàn)得無懈可擊。
宮裁滿眼愛慕,情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曹颙笑了笑,反握宮裁,“我今日和母親重提了我們的婚事,欠你的那場婚禮,我一定盡快補上?!?/p>
“我不急?!?/p>
“我急。”
曹颙深情地看著宮裁。他喜歡的人如此耀眼,他迫不及待想將她擁入懷中,斷了旁人窺視的心思……
翌日。
宮裁再一次踏進了怡香園的門檻。
老鴇看到她一愣,但知道她背后代表著江寧織造局,連忙堆笑迎來,“姑娘是來找碧月的?”
宮裁點頭。
老鴇香帕一揮,輕車熟路地引著她到碧月的房間,“姑娘稍后,碧月這會兒還在接客,等她好了,我讓她立刻回來?!?/p>
老鴇說著,自覺退出了房間。
房間雅致,屋內的陳設既不奢華,又處處透露著巧思。瓷器擺件,做工細膩,圖案生動。映射出淡淡的光澤。梳妝臺前整齊排列著各式各樣的發(fā)飾胭脂,其中不乏有珍貴的玉簪和金銀飾品。
正打量著,碧月推門走了進來。
她也不跟宮裁見外,一進門就開始卸去頭上的金釵玉珠,隨性自在地往軟榻上一靠,“每次都像是頂著一臺織機出門,重得我脖頸發(fā)酸?!彼嘀珉?,沖宮裁抱怨道。
宮裁聞言一喜:碧月對怡香園怨聲載道,正合了她的來意。
宮裁忙不迭追問,“那要不要重新回織造局?”
見碧月揉肩的動作一頓,宮裁補充,“大爺改革了織造局的用人制度。你要是回來……織造可以跟你簽訂養(yǎng)匠條約,不用再擔心遣散的問題?!?/p>
碧月皺了皺眉,“我……”
“怡香園這邊你不用擔心。你要是想回織造局,我可以讓大爺來跟老鴇交涉,她總會賣幾分面子?!?/p>
宮裁窮追不舍,碧月無奈一笑,“我不是擔心這個,我是……不想回去。”
宮裁滿眼詫異,“你想留在怡香園?”
碧月點頭。
“可是……”
“這里很好。”碧月打斷了宮裁的勸說,“織造局給我的月俸,比不上這里一場陪酒得來的打賞。我沒什么遠大的抱負,說到底就是個俗氣的人……只要能賺錢,我不在乎干的是什么。”
織造局織工或許比怡香園的藝伎名氣好聽,但碧月并不在乎這些。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怡香園來錢遠比織造局要快,只好哄好了那些公子哥,金銀珠寶源源不斷。
宮裁聽得心驚,“那你父親……”
碧月輕輕一笑,“他巴不得我能多賺一些。”
宮裁對陳恭生抽大煙的事情有所耳聞,這是筆不小的開銷,碧月勸不住他,只能每月勒緊褲腰帶往家里拿錢。
人各有志,知道碧月的為難,宮裁也不再勸,“怡香園魚龍混雜,跟那些男人往來時,務必要保護好自己?!?/p>
“我心里有數(shù),倒是你……”碧月看向宮裁,“怡香園的男人是明目張膽的壞,但在織造局,接觸的都是人面獸心的貪官污吏,稍有不慎就能要了你的命?!?/p>
宮裁一驚,“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p>
碧月頓了頓,從軟榻上坐了起來,“朝廷藏污納垢,江寧這些臭官仗著天高皇帝遠,為非作歹。江西糧道……事關多少江南百姓的性命,他兩江總督也敢貪污,真正禽獸不如!”
宮裁倒吸了一口涼氣。
曹颙早懷疑噶禮侵占糧食,但一直沒有證據(jù)。眼下從碧月口中聽到同樣的說辭,心中一驚,“誰跟你說的這些?”
碧月掀唇一笑,“怡香園消息靈通,那些男人喝多了就開始胡言亂語,我陪在旁邊,聽得多了,知道得也就多了。”
宮裁臉色凝重,感慨江南暗流涌動,各種勢力交織,危機四伏。
她想把這消息帶給曹颙,但就在她心事沉沉,準備離開之際,碧月喊住了她,“宮裁,還有一事……”
宮裁腳步一頓。
“大爺口罩被劫,不是一念和尚所為?!?/p>
見碧月突然提起了一念和尚,宮裁心中更加篤定,“你是不是見過柳菡了?!痹缭趯m裁聽碧月唱起《桃花扇》時,就猜到她接觸了那群明朝余孽。如今她又提及一念和尚,想必是柳菡引薦。
碧月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宮裁深吸了一口氣:碧月和柳菡之間的事情她不好過多置喙,但有一點,作為朋友,她不得不對她示警,“皇上在江南一帶,嚴厲打擊明朝余孽,怡香園人多眼雜,《桃花扇》這曲子,今后莫要再唱,還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和一念和尚的關系?!?/p>
宮裁代表的是江寧織造局,擁護的是康熙的統(tǒng)治,跟一念和尚之流勢同水火??粗浀暮媒忝迷叫性竭h,宮裁心中酸澀。
她轉身離開,但在手撐住門沿時……碧月還是顫顫開了口。
“宮裁,我們還是朋友嗎?!?/p>
宮裁握緊拳頭,“我希望還是?!彼f著,大步流星出了門。
碧月坐在梳妝鏡前,背影挺得板正,她聽著宮裁的腳步漸行漸遠,握著金釵的手慢慢用力,直到它變形折斷。
她愛財不假,但如果可以,她更愿意回到織造局,過那種簡單無慮的日子??扇缃瘛淘?lián)u了搖頭,用手背擦去眼眶沁出的淚。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說什么也要走完。
宮裁心情復雜地回了江寧織造府。剛一進門,就看到府內人聲鼎沸,丫鬟姑娘們喜氣盈腮,侍衛(wèi)小廝們急色匆匆搬運著大件小件。
“紈姐姐!”
就在宮裁疑惑之際,熟悉的聲音響起。宮裁一臉震驚地轉頭,可不正是數(shù)月不見的曹頤!
久別重逢的喜悅瞬間驅散了她心中的陰霾,宮裁飛奔到曹頤面前,拉住了她的手,“我聽夫人說,你要留在宮中待嫁,怎么……”
“大婚后,我就沒法再回江寧。是王爺開恩,批我回來跟父兄辭別。”
見納爾蘇如此體貼,宮裁由衷地為曹頤感到高興。
宮裁牽著曹頤往屋內走,姐妹倆說著這些天發(fā)生的事情,氣氛溫情而美好。就在這時,曹寅和李氏等人滿臉喜色地迎面走來,顯然是收到了曹頤歸來的消息。
曹寅滿眼欣慰地看著沉穩(wěn)許多的女兒,目露贊賞,“婚期定下了嗎?”
“欽天監(jiān)說,十一月初一是個好日子,婚期就定在了那天。”
“好?!辈芤鷿M意地點了點頭,轉向李氏,“你多費點心,務必讓頤兒風光出嫁?!?/p>
“早準備好了!”
李氏就曹頤這一個女兒,在得知被平郡王選上時,就開始籌備嫁妝。
曹寅疼寵曹頤,也在乎顏面,“江寧織造府雖比不得平郡王府,但也是簪纓世家,嫁妝不能少,不能讓京城的人看了笑話?!?/p>
看著一家人其樂融融,張云章在一旁微笑提議,“不如趁著這股喜氣,一并籌備大爺和宮裁姑娘的大婚。待二姑娘出嫁,大爺和宮裁姑娘即可完婚,雙喜臨門,豈不美哉!”
“好!”
曹寅也有此意,爽快應下。
宮裁與曹頤面面相覷,臉上難掩幸福與期待。
同時籌備兩場婚禮,李氏忙得不可開交,想著替李氏分憂解難,在忙完織造局的事務,宮裁就會到西堂幫忙。
屋內。
宮裁細心清點曹頤的嫁妝清單,她拂過一匹匹精致的綢緞,替曹頤開心。
一屋子喜氣洋洋,唯獨曹頤垮著一張臉,坐在位置上出神。
“紈姐姐……”
宮裁動作一頓,轉頭看她。見曹頤一臉苦色,宮裁一驚,放下冊子,走到曹頤身邊,滿眼關切,“這是怎么了?!?/p>
曹頤小臉皺成一團,牢牢牽著宮裁的衣袖,“這次進京,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你們……”她垂著眼簾,語氣盡是無奈和不舍。
宮裁明白:江寧離京城甚遠,一入宮門深似海,成為平郡王妃,曹頤再不能隨性而為,自由來去兩地。
她握緊曹頤的手,柔聲寬慰,“大爺每隔幾月就會押解絲綢上京,我們總有見面的機會?!?/p>
“姐姐和大哥還好說,但父母年事已高,經不了舟車勞頓,這次一別……怕是永遠?!闭f到這,曹頤眼眶微微泛紅,“以前總覺得父親迂腐,規(guī)矩多??蛇@幾天,看他為了我的婚事牽腸掛肚,突然覺得他也變得和藹可親起來。我舍不得他,舍不得母親,舍不得織造府的每一個人。”
曹頤語氣中滿是依戀,宮裁看她這樣,也是一陣心疼。
她輕輕攬過曹頤的肩膀,語氣溫柔,“平郡王才華出眾,為人正直善良,是你的如意郎君?!彼拇蛑茴U的背,繼續(xù)說道:“今后,他會代替我們照顧你,保護你。你會有自己的家,新的生活……你一定會幸福的。”
曹頤被宮裁鼓舞,眼中的忐忑焦慮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和信心。
曹頤情緒得到寬撫,門外傳來門房的通傳。
門房恭敬地對宮裁點頭致意,又看向曹頤,“二姑娘……綾姑娘來了?!?/p>
曹頤不喜孫綾,言語抵觸,“她來干什么?!?/p>
“綾姑娘攜禮,特來恭賀二姑娘大婚之喜。”
曹頤癟了癟嘴,正想打發(fā)下人應付,卻被宮裁攔住,“妹妹就算不想見,也得賣杭州織造一個面子。”
曹頤跟平郡王的婚事剛剛定下,冷落孫綾,難免被人揣度拿喬做態(tài)。曹頤明白這個道理,她心不甘情不愿地點頭,迎了出去。
“二姑娘?!?/p>
看到曹頤,孫綾喜氣洋洋地站了起來,紅玫端著捧盒跟在她身后。
“能覓得平郡王這樣的英雄,二姑娘真正是好福氣!”
紅玫展開手中的捧盒,一對精致的手鐲靜靜地躺在絲綢襯墊之上。手鐲采用了雙環(huán)交織的設計,外環(huán)是由純金打造,內環(huán)鑲嵌了華貴的琺瑯。兩者相互輝映,既顯奢華又不失和諧。手鐲的開口處以蝴蝶圖案聯(lián)結,為整體增添了幾分俏皮可愛的氣息。
春玲將捧盒接了過來。
曹頤對孫綾點點頭,“綾姑娘費心了?!?/p>
孫綾眼神復雜,上前拉住了曹頤的手,“我知道……因為宮裁,你對我有誤解,但我從沒有把你當做我的敵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妹妹?!?/p>
曹頤不傻,哪能聽不出孫綾話里的挑唆。她最是護短,聽不得孫綾對宮裁冷嘲熱諷,曹頤不著痕跡地把手掙開,“綾姑娘哪里的話,我只有宮裁一個姐姐。”
孫綾笑容一僵。
就在她滿臉尷尬的時候,曹頤佯裝詫異地看了眼她身后,“大哥和宮裁就要成親了,綾姑娘沒把他的那份賀禮捎上嗎?!?/p>
殺人誅心。曹頤這話讓孫綾氣得臉色煞白。
但眾目睽睽,孫綾就算有再多的不甘與嫉恨,也只能憋在心中,“杭州離江寧不遠,真到了颙哥哥成婚那天,我自然會帶著賀禮登門拜訪。”
孫綾笑容牽強,推說有事,向在場的人一一告辭。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但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孫綾笑容消失殆盡。
她臉色不善,疾步離開,在穿過庭院時,遇到了富察赫德。
兩人目光相遇,空氣有片刻的凝固。
感受到富察赫德打量的目光,孫綾瞬時恢復了往日的從容與嬌媚,“大爺……”她微微低頭,優(yōu)雅行禮。一顰一笑,繾綣勾人。
富察赫德饒有興致地對她點頭,“綾姑娘。”算作回禮。
打過招呼,孫綾越過富察赫德離開,只留下一道婀娜多姿的身影??粗鴮O綾遠去離開的背影,富察赫德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大爺……”
門房適時地提醒,讓富察赫德收回目光。
他點了點頭,“帶路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