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徐州,離京城越來越近。
曹頤也像她之前所說的那樣,把宮裁剩下的時(shí)間通通騰給了曹颙。即便是路上,她也盡可能騎在馬上,讓曹颙二人在車內(nèi)獨(dú)處。
“妹妹心儀平郡王,選秀漸近,她心中緊張,壓力一定不小……”
宮裁看著曹頤馬上的背影,一臉心疼。
曹颙順著宮裁的目光看去,也是一臉凝色地點(diǎn)頭,“小妹要強(qiáng)。”
宮裁放下車簾??聪虿茱J,“還有幾日就到京城,你是不是……要回江寧了。”
曹颙握住宮裁的手,目光眷戀不舍,“等你們安定好,我就回去?!?/p>
“等我回來?!?/p>
曹颙含情脈脈地看著宮裁,微風(fēng)吹拂,空氣中彌漫著淡淡花香,他看著近在咫尺的宮裁,將冷靜自持拋擲腦后,他緩緩靠近……宮裁若有所感,卻不避不讓,目光堅(jiān)定、包容地看著曹颙。
淺嘗輒止的吻輕輕落下,一觸即離。
曹颙深情地看著宮裁,語氣篤定,“我等你回來?!?/p>
幾日后。一行人抵達(dá)京城。
馬車緩緩?fù)O?,宮裁掀開車簾的一角,看著眼前巍峨的城門,宮裁心中百味陳雜。一別數(shù)載,再次踏上這片土地,舊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
隨著車流涌動,車外逐漸傳來一陣沸反盈天的喧嘩。歡聲笑語夾雜著車輪碾過石板路的聲響,宮裁抬眼看去——正值芳華的姑娘打扮得楚楚動人,她們手中的團(tuán)扇輕搖,水袖揮動間沁出淡淡芬芳。
“選秀在即,各州秀女都到了……”
曹颙淡淡補(bǔ)充,曹頤看著那一張張年輕貌美的容顏,臉色凝重。
“這是誰家的小姐?!?/p>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宮裁一行,低聲交談起來。
“喏!”有懂行的指了指馬車的裝潢,“你看馬車朱輪皂蓋,皂幃紅幨,但車壁繪有精細(xì)的花卉圖案,巧奪天工,一看便知是江南三織造的儀仗。”
清廷對于王公貴族,宗親,文武官員及其內(nèi)眷的出行都有詳細(xì)而嚴(yán)格的規(guī)定,誰也不敢逾制。那些世家小姐一聽江南織造,頓時(shí)肅然,“我在滁州時(shí)就有聽說,李織造義女的大名,都說是她挽救了眾多百姓性命,江南百姓都稱頌她一聲‘活菩薩’呢!”
有人嗤之以鼻,“哪有世家小姐像她這樣拋頭露面的,成日與染病的男子待在一處,也不知害臊。”
“馬宮裁才情相貌雙全,在民間又有聲望,不少王孫公子都蠢蠢欲動?!?/p>
“我倒要看看長成什么模樣?!?/p>
三言兩語中,宮裁一行儼然已成為了焦點(diǎn)中心。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車簾被高高掀起,率先走出來的是曹頤。曹頤身穿縷金百蝶穿花大紅裙,因是云錦所制,光輝燦爛,猶如天空彩云。她的容貌雖不算傾國傾城,但勝在清秀。舉止間流露一股自然的靈動感。但這樣的姿色并不至于讓這群秀女感到危機(jī)。
人群中有人不以為意地癟了癟嘴,“也就這樣吧。”
“這是江寧織造局的二姑娘?!?/p>
正說著,曹頤轉(zhuǎn)身朝車內(nèi)伸手,“紈姐姐……”
素凈白皙的手腕率先映入眼簾,宮裁借力從車內(nèi)走出,周遭屏息看著,直到她的真容完全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
宮裁未施半點(diǎn)粉黛,甚至在臉頰處點(diǎn)了一顆顯眼的痦子。她素面朝天,與那些精心打扮的秀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滿懷期待的目光逐漸落空,眾人失去興趣,三三兩兩地散開。周圍清凈了不少,曹頤一臉復(fù)雜地看向?qū)m裁,“姐姐確定就以這副模樣參加選秀?”
“我目的在落選,自然越不被矚目越好?!?/p>
說著,宮裁轉(zhuǎn)身看向車內(nèi)曹颙,“進(jìn)了京,你也不便露面,就送到這里吧?!?/p>
曹颙明白宮裁的意思,兩人看著彼此,似乎是想將對方模樣深深印刻在腦海之中。須臾,曹颙斂起神色,放下車簾沉聲令道:“回江寧?!?/p>
車夫領(lǐng)命調(diào)轉(zhuǎn)馬車,宮裁和曹頤站在原地,看著馬車逐漸駛離,直到完全消失……
“走吧?!?/p>
宮裁收回目光,領(lǐng)著曹頤往成賢街方向而去。
離選秀還有兩日,他們需要先在城中找個(gè)落腳的地方。宮裁帶曹頤來到魁星樓,但幾年過去,魁星樓已換了東家,物是人非。
宮裁找了個(gè)臨窗的位置,跟曹頤坐了下來。
“魁星樓的烤鴨最是美味,我隔三差五都會過來吃上一頓?!?/p>
宮裁一邊說,一邊給曹頤斟茶,但推過去時(shí),卻見曹頤望著窗外出神……
“妹妹?”
曹頤一怔,一臉茫然地看向?qū)m裁,宮裁見她心不在焉的模樣,擔(dān)心地握住她的手,“從城門過來就魂不守舍,這是怎么了?”
“姐姐……”曹頤一頓,隨即長嘆一聲,“我有點(diǎn)……不太自信?!?/p>
京城美女如云,眾多高官名士的千金也來選秀。不管家世還是相貌,曹頤心里一陣沒底。
“妹妹不要妄自菲薄,平郡王位高權(quán)重,不看重長相,更在意女人的品德和言行。更何況,你與平郡王在南巡時(shí)就見過,總比別人多些優(yōu)勢?!?/p>
在宮裁的鼓勵(lì)下,曹頤臉色好轉(zhuǎn)不少。宮裁乘勝追擊,連忙招呼店小二點(diǎn)菜,免得曹頤又開始想東想西。
“來了!”店小二老遠(yuǎn)應(yīng)了一聲,朝宮裁這桌匆匆趕來,“兩位姑娘看看要……宮裁姑娘?!”
店小二話說到一半,看到宮裁,眼底進(jìn)而迸發(fā)出滿心喜悅。
宮裁看向她,也是一臉不敢置信,“秋桐?”
江寧城外一別,宮裁就再也沒見過秋桐,沒想到竟會在此時(shí)此地重逢!宮裁忙不迭把秋桐拉到自己身邊,“我后面回過一次西村,但沒見到你,你去哪兒了!”
他鄉(xiāng)遇故知,秋桐也是一臉感慨,“姑娘走后沒多久,城外疫情就加劇了。久病加上大荒,讓西村亂成一團(tuán),眼看村民聚眾圍城,官府只能派重兵封鎖,我那時(shí)已經(jīng)痊愈,趕在封村前偷跑了出去?!?/p>
“那你爹呢?”
宮裁至今還記得衛(wèi)機(jī)戶跪在自己面前的模樣,他記掛秋桐,把秋桐的事情放在心上,秋桐遠(yuǎn)走江寧,衛(wèi)機(jī)戶肯定憂心。
倒是秋桐搖頭,主動跟宮裁說起自己的身世,“衛(wèi)機(jī)戶是我養(yǎng)父,我幼時(shí)被送到江寧織造局,是他收留的我。我到京城時(shí),給他去過信,他只囑咐我照顧自己,沒說別的。”
宮裁一臉納罕,沒想到秋桐背后竟然還有這樣的故事。
曹頤在一旁聽得入迷,不由追問,“那你到京城,可是為了找生身父親?”
見秋桐目光疑惑地看向自己,宮裁向她介紹,“這是江寧織造局的二姑娘,曹頤。”
秋桐一怔,眼底劃過一抹異樣,但很快被她按下。
她對曹頤搖了搖頭,“不找了?!?/p>
曹頤滿眼不解,“為何?”
秋桐看著曹頤,笑著搖頭,“人家兒女雙全,我眼巴巴湊上去,只會讓人生厭?!?/p>
曹頤一臉忿忿,替秋桐打抱不平,“他惹得風(fēng)流債,憑什么讓你一人受苦,自己逍遙快活!要我看,就該坐到他家門口,讓他難堪!”
秋桐第一次接觸曹頤,不知道她性格竟然如此率直!眼底愕然瞬間被放下,秋桐釋懷一笑,“我獨(dú)來獨(dú)往慣了,不在乎這些?!闭f著,秋桐連忙起身,對宮裁說道:“姑娘救命之恩我還來不及感謝,既然在魁星樓遇到,我這先給兩位招呼好酒好菜,聊表一下心意……”
說著,也不等宮裁說話,連忙轉(zhuǎn)身安排起來。
為了表示對宮裁的感謝,秋桐忙前忙后地準(zhǔn)備了一桌豐盛演戲。菜肴中不乏有大魚大肉,香氣四溢,令人垂涎。宮裁在魁星樓當(dāng)過短工,知道這一桌抵得上秋桐一個(gè)月的工錢。不容秋桐推辭,宮裁態(tài)度很是堅(jiān)決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我們兩人吃不下這么多,你坐下來跟我們一起。”
秋桐盛情難卻,只好從命。
曹頤性格開朗,也不見生,直爽地跟秋桐攀談起來,“選秀三年一次,這幾日進(jìn)京的達(dá)官顯貴不少,你們一定忙壞了吧?!?/p>
秋桐笑著搖頭,“為了兩天后的選秀,這些小姐姑娘一天吃不了幾頓飯,閉門不出,我也省事?!闭f著,秋桐又看向一邊的宮裁,“姑娘也是來參加選秀的?”
宮裁大快朵頤,沒工夫張嘴,只連連點(diǎn)頭。
這不計(jì)形象的模樣讓秋桐大跌眼鏡,更何況……她還素面朝天,故意扮丑粘痦子,秋桐滿眼不解。曹頤見她一臉納罕,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打趣道:“宮裁姑娘有心上人,巴不得在選秀落選,形象什么的……對她來說是負(fù)累!”
秋桐不知宮裁心儀的是江寧織造府曹颙,還以為是尋常凡夫俗子,苦口婆心地?fù)u頭勸說,“姑娘還年輕,別急著定下終身。如果能在宮中找到心儀的王子貝勒,總比在西村守著幾畝地或是在織造局做女工強(qiáng)上百倍!”
宮裁不以為意地?fù)u頭,“我不在乎這些。”
秋桐愣了愣,但很快想開,“也是,那些平庸貪腐的官老爺們,都不如姑娘。憑姑娘的才能,即便不依附男人,也能闖出一片天來!”
宮裁失笑,反問秋桐,“那你呢?!睂m裁見秋桐干練聰穎,絕不滿足于在小小的魁星樓,當(dāng)一跑腿的店小二,“如果可以,秋桐想做什么?!?/p>
“我?”秋桐頓了頓,指向遠(yuǎn)處的國子監(jiān),“朝廷亂象頻生,都是因?yàn)槟切┴澒傥劾?!如果可以,我只想?dāng)國子監(jiān)祭酒,培養(yǎng)為國為民的清廉之官,而不是沉迷于選秀女色的清代之官?!?/p>
秋桐說得擲地有聲,臉上絲毫不見怯弱。
宮裁看著秋桐,有些恍然。這一番話,她也曾跟父親說過,如今再聽,心里感慨萬千。秋桐見宮裁沒有說話,還以為是自己這一番話惹了笑話,她訕訕撓了撓頭,又指著宮裁說道:“其他秀女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有姑娘素面朝天,更容易吸引王爺?shù)淖⒁?。如果姑娘決心落選,還需要再多添幾筆……”
“怎么說?”宮裁饒有興致地追問。
“姑娘膚色白皙,應(yīng)該用黑粉遮蓋,眼神靈動,可以用夸張的眼妝遮擋,還有……姑娘的品行應(yīng)該更大大咧咧一些,這樣才能逃過篩選?!?/p>
宮裁覺得秋桐說得很有道理,開始琢磨著如何把自己化得丑無人性。
杭州織造府。
孫綾坐在房內(nèi),手指輕輕擺弄著新染的丹蔻。那鮮艷的赤紅與她白皙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宮裁已經(jīng)到京城了?”
紅玫笑著遞上凈手的銅盆,“是呢,過幾日就是選秀大典,她要是被挑中,就再也回不來了。”
孫綾輕嗤,“就算回來,路途遙遠(yuǎn),誰也說不準(zhǔn)會不會在路上出意外?!?/p>
正說著,房門猛然被人從外面打開。
孫綾不虞皺眉,正想怒斥,卻見門外是一臉沉色的孫文成。
“叔叔?”孫綾趕緊起身,乖覺地行禮,“叔叔今日怎么有空來我這兒?!?/p>
“是你舉報(bào)的馬宮裁?”
他一臉肅然,孫綾知道孫文成心有怒火,擠出兩滴淚開始賣起慘來,“叔叔,侄女只是不甘……別人也就算了,但馬宮裁不過是一介女紅,我要是輸給了她,那侄女今后的臉面該往哪里擱!”
看孫綾哭得梨花帶雨,孫文成頓時(shí)心軟,“但你也不該去官府舉報(bào)啊……雖說你針對的是她馬宮裁,但蘇州、江寧織造府也會因此受到牽連。”
孫文成語重心長,“三大織造府聯(lián)絡(luò)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綾兒……你行事還是該穩(wěn)重一些?!?/p>
“叔叔,馬宮裁不過是蘇州織造收留的義女,影響不了三大織造府,更何況侄女只是實(shí)話實(shí)說,也沒冤枉了她啊?!?/p>
她從小長在自己身邊,雖然不是女兒,卻勝似女兒。孫文成不愿看孫綾越陷越深,狠著心警告,“過去的事情我不再多說,但從今以后,你不準(zhǔn)再插手馬宮裁和曹颙的事,要再被我看到一次,這杭州織造府……你也別待了?!?/p>
孫文成說得決絕,甚至不給自己心軟的機(jī)會,直接甩袖離開。
孫綾看著孫文成的背影,滿眼的震驚與委屈被嫉恨取代,她雙手握緊成拳,把新仇舊恨通通算在了宮裁的頭上。
“小姐……”
紅玫一臉擔(dān)憂地看著孫綾,孫綾冷冷一笑,“就算沒有我,也有別人料理她馬宮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