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康熙南巡至江寧,隨行權貴紛紛落駐織造府,闔府內(nèi)外皆嚴陣以待。
紡織大賽作為南巡中至關重要的一部分,莞娘不敢懈怠,特意在織造局內(nèi)辟出一處幽靜小院,供這些入圍的紡織高手練習,期望他們能夠在皇上面前一展風采。
這日,碧月早早帶馬宮裁來到小院,十幾臺織機排成兩行,兩人正商議往哪坐時,身后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她怎么在這?!?/p>
碧月拉著馬宮裁推到一邊規(guī)矩行禮,“綾姑娘?!?/p>
孫綾沒應,等著兩人的回答。
莞娘老遠見幾人僵持在門口,忙不迭迎了過來,“回綾姑娘的話,宮裁也將參與這次的紡織大賽?!?/p>
孫綾皺眉,“選拔不是結束了嗎?”孫綾雖沒明說,但在場眾人都能聽出她對莞娘安排的不滿。
“這……”莞娘有些為難地搓了搓手,正想著該如何解釋時,一道輕快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紈姐姐!”曹頤老遠看到門口的馬宮裁,喜不自勝跑到她身邊,“我就說吧……我們以后見面機會多著呢!”
馬宮裁牽了牽嘴角,曹頤后知后覺反應過來場內(nèi)氣氛不對,她看了眼孫綾,又看了眼周遭其他參賽女紅,“怎么了?”
孫綾輕笑攤了攤手,“是我糊涂了……二姑娘的義姐哪里需要選拔?!彼f著,不無嗔怪地看了眼莞娘,“你也真是,要早些提醒我,也不至于誤會了宮裁啊?!睂O綾話里夾槍帶棒,暗指馬宮裁是憑著裙帶關系走得后門。
這讓其他女紅不滿皺眉:她們都是過五關斬六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來到了這里,可馬宮裁倒好,就因一聲輕飄飄的‘義姐’,出現(xiàn)在了這里,這讓他們的努力看起來像是個笑話!
曹頤自然也能感覺到眾人憤懣的情緒,她皺了皺眉,正想說什么,卻不想被馬宮裁攔住。
“綾姑娘?!瘪R宮裁從曹頤身后走了出來,朝孫綾行了一禮,“凌姑娘是通過選拔,進的名單?”
“當然?!?/p>
馬宮裁點頭,“那如果我贏了姑娘,是不是就可以留下來?”
孫綾面色一變,“什么意思?”
馬宮裁笑著朝院中的織機比了比,“想請姑娘與我比試一場?!?/p>
孫綾讓人查過馬宮裁的背景,一個不過才摸了織機一兩年的織工……她輕蔑一笑,壓根沒有把馬宮裁放在眼里,“比試沒問題,但……”孫綾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曹頤,“要是輸了,宮裁不會舍不得離開吧?”
“這么多人作證,誆騙不了綾姑娘的?!?/p>
“行?!睂O綾答應得爽快,“也別說我欺負你,我們就按照選拔時的三局兩勝來進行比試,莞娘……”孫綾對一旁的莞娘抬了抬下巴,“去準備?!?/p>
“是?!?/p>
選拔時主要考察織工的紡織速度,染色技巧以及紡織質(zhì)量。
碧月看著曹頤一臉緊張,笑著打趣,“二姑娘……可以呼吸。”曹頤氣得拿帕子揮打碧月,“你還有心情玩笑!”
碧月捂著嘴輕笑,“她倆的情況我清楚得很,二姑娘相信宮裁就好?!?/p>
馬宮裁瞧著比自己還胸有成竹的碧月,哭笑不得。
孫綾坐在一邊看她們?nèi)齻€談笑風生,臉色凝重了幾分,她跟紅玫交換了個眼色,紅玫會意,悄悄退了出去。孫綾端起茶盞輕抿,再放下時,眼底已是志在必得:她一定要贏下馬宮裁!
“兩位姑娘,都準備好了?!?/p>
莞娘匆匆進門延請孫綾和馬宮裁出門比試,兩人點頭,前后走到院子里。
院中左右各擺放織機一臺,莞娘本想讓兩位姑娘自行選擇織機,哪知紅玫已不由分說地站到孫綾身邊,托著她的手率先在左側(cè)入座。
宮裁不以為意,信步在右側(cè)織機落座。
“第一場比試的是兩位的紡織速度,一炷香內(nèi)……誰先紡織結束,誰為勝者?!陛改镞呎f著,便讓人將準備好的香擺在庭院正中。
熏香裊裊升起,馬宮裁開始鄭重以待:為了父親……她一定要留下來!
她眼神堅韌,開始動作!
梭子在織布機內(nèi)來回穿梭,織布機內(nèi)的機杼也開始上下往復運動,馬宮裁手部的每一次抬落,都讓木棒被壓得更加緊密,形成了縱橫交錯的圖案,她靈活地操縱著各種工具,左手拽著紗線,右手輕松分散,不過片刻工夫,就已經(jīng)甩開孫綾一截。
“紈姐姐這么厲害!”
曹頤站在一旁嘆為觀止,倒是碧月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輕笑搖頭,“宮裁剛來織造局的時候,恨不得跟織機睡在一起,誰能比她熟悉這些機子?。 ?/p>
孫綾滿臉不甘地看著馬宮裁的方向,可是越急就越是容易出亂,眼見兩人差距越來越遠,孫綾動作也開始變了形。
“小姐……”紅玫借著給孫綾擦汗的工夫,朝她比了個寬慰的眼神,孫綾心中大定,穩(wěn)住心神繼續(xù)專注回手中的紡織。
所有人屏息等待著這場比試結果,院中一片寂靜無聲,直到“喀嚓”一聲響,眾人驚愕地朝馬宮裁的方向看去——她織機的機杼竟生生折斷成了兩半!
馬宮裁一氣呵成的動作被打斷,她怔然看著停止作業(yè)的織機,一時還沒有從這場驚變中反應過來。孫綾見此勾了勾唇角,加快手上速度,開始對馬宮裁進行反超。
眼看著勝利在望,結果竟出了這樣的紕漏,曹頤臉色難看地責問莞娘,“這怎么回事!”
莞娘汗顏,連連朝曹頤和馬宮裁賠罪,“怪我沒有讓人好好檢查織機,我……我這就讓下面的人給宮裁換一臺?!?/p>
“不必了?!?/p>
馬宮裁搶在莞娘吩咐前攔住了她,孫綾已經(jīng)到了收尾階段,即便自己換一臺新的織機也追趕不上,更何況——馬宮裁朝莞娘笑了笑,“在紡織前檢查織機,是織工該做的工序,此事怨不了別人,這局……是我輸了?!?/p>
在她話音落下時,孫綾也完成了她最后一步。
熏香燃盡最后一段,緩緩熄滅。孫綾停下動作,神采飛揚地看向馬宮裁,“承讓了。”
第一場比試已見分曉,因為織機的疏漏,莞娘在準備第二場比試時格外費心,反復檢查幾次后才讓人將染料呈遞到兩人面前。
孫綾淡淡一笑。
僅染色技術而言,杭州織造局使用的染料種類較多,染色方法不拘一格,色譜豐富;而據(jù)她所知,江寧織造局目前仍采用固定的染色方案,僅使用十種染料五種助劑,復雜的顏色通常使用套色的方法獲得。
孫綾拿出杭州織造局近年來整理的色譜:色譜是杭州織造局經(jīng)過技術傳承和經(jīng)驗積累,篩選優(yōu)化出最佳色相和最簡工藝流程,能達到省料、省時、省工的效果,孫綾此舉無疑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與宮裁比試,曹頤不禁替馬宮裁捏了一把汗,“紈姐姐,你……”
馬宮裁寬慰地點頭,“我有分寸?!闭f著,馬宮裁走到了自己工作臺前。
染布均為露天作業(yè),常用的工具就是大鍋、大缸、擔缸板,碾布石等。
染布,首先需要煮布,把布料放入清水鍋中熬煮,這是為了盡快地讓布料浸透水,消除布料本身附帶的一種“漿力”,這樣一來,布料變得容易著色,且沒有附著物的阻隔,染出的布色澤均勻,不易斑駁,賣相看著通順??椆λ疁氐陌芽厥侵蟛嫉年P鍵。
馬宮裁將布料放入鍋中浸泡,在等待的時間里,她開始調(diào)色。
調(diào)色,顧名思義,就是將染布的顏色提前調(diào)制出來。在織造局內(nèi),通常有兩種常見的染色方法,一種是調(diào)配單一顏色的深淺,比如黃色可以調(diào)為鮮黃、暗黃、淺黃等;單色的深淺依靠織工的經(jīng)驗,由她掌握水和染料的勾兌比例,同時借著太陽光的方向,捕捉顏色變化。
另一種就是復合色,即多種顏色混合而成的顏色;比如說黃色和紅色搭配,調(diào)制出橙色、金黃色、淡黃色、深綠色等,在調(diào)色的時候,要將染料和水全部攪拌均勻,不能有未化開的小疙瘩。
孫綾調(diào)制的,就是按照色譜進行的復合色。她抱著竿沿著一個方向進行攪拌,同時仔細觀察顏色,直到染液呈現(xiàn)香油黃時才停住了動作。她挑起布料看了一眼著色度,滿意點了點頭,“晾曬吧?!?/p>
染好的布料晾干以后,還需要用清水去掉浮色,一般情況下需要漂洗三次左右,但像在座都是行家,在晾曬時就能看出織工染色的功力。
孫綾認為這場比試十拿九穩(wěn),她抱著胸看向那還在做單一染色的馬宮裁,捂著嘴輕笑,“三大織造局都是為貴人織造,宮裁僅用單色,是不是……寒磣了些?”
紅玫見此在一旁陰陽怪氣地附和,“這也怨不得宮裁姑娘,她吃穿用度都是民間之物,哪清楚貴人們喜歡什么。”
主仆倆這模樣看得曹頤一肚子火,正準備回嗆的時候,碧月拉住了她,“宮裁好了?!?/p>
碧月話落,眾人目光都落在馬宮裁打撈起來的布料上。
“嗤!”孫綾心中大定,“我見你如臨大敵,還以為染的是什么了不起的色,這不就是普通的……”
“翠蘭!”莞娘驚喜的聲音打斷孫綾沒有說完的話,她快步上前,仔仔細細將布料放在陽光下反復翻開,最后更是招呼院中的幾個小廝幫忙,“快快……把布晾起來我看看!”
所謂翠蘭,是最難染的顏色之一。染色要求高,色牢度把控難,需要織工精準控制溫度、時間、染料濃度等等方面,稍有不慎就會導致色花活著牢度不佳!古語有云“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說的就是這種翠藍色,是極為高貴之色,明度低,純度高,看得讓人賞心悅目!
“真不錯……”
莞娘圍著晾桿轉(zhuǎn)了好幾圈,眼底盡是滿意:原本讓馬宮裁進紡織比試,只是為賣曹家兄妹個面子,莞娘萬萬沒有想到,她在紡織上竟有這樣的造詣!
在莞娘的頻頻夸獎中,孫綾臉色逐漸沉了下來,“眾所周知,翠蘭這種顏色很難與布料結合,即便她染了出來,在經(jīng)過三次清水沖洗后可不一定會有現(xiàn)在的著色度?!?/p>
這……
莞娘有些為難地左右看了兩眼。孫綾所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倘若色牢不佳,宮裁就算染出了翠蘭也不過是殘次品。就在莞娘思忖折中之法的時候,院門處傳來一陣有力的掌聲,“如此純粹干凈的顏色當真少見,江寧織造局……人才薈萃?。 ?/p>
爽朗的男聲從門外傳來,院內(nèi)眾人一驚,紛紛看去。
來人身穿靛藍色的長袍,領口袖口都鑲繡著銀絲邊流云紋的滾邊,腰間束著一條青色祥云寬邊錦帶,烏黑的頭發(fā)以鑲碧鎏金冠固定著,豐神俊朗又不失高貴氣度。
莞娘認出來人,率先伏跪行禮,“參見平郡王——”
平郡王頗為親善地擺手,“這些虛禮就免了罷,本王也是一時興起,隨意逛逛。”
說著,他信步走到馬宮裁那面布料前,“這翠蘭……是哪位織工的手筆?”
眾人紛紛朝馬宮裁投去了目光,宮裁抿了抿唇,自人群中出列,“回平郡王,是民女?!?/p>
平郡王聞聲抬頭,撞上了馬宮裁黝黑像是星辰般明亮的眸子。
是她。
平郡王想起幾年前自己曾與宮裁有過一面之緣。
他掩起眼底的笑意,朝馬宮裁點頭,“姑娘技藝了得,納爾蘇期待姑娘三日后的表現(xiàn)?!?/p>
三日后就是織造局的紡織比試,可她與孫綾的比試還沒有結束,尚未在參賽之列。馬宮裁正想解釋,卻被一旁的莞娘攔了下來。
莞娘對馬宮裁搖了搖頭,隨即笑著打起圓場,“承蒙平郡王賞識,宮裁一定全力而為?!?/p>
“宮裁……”納爾蘇喃喃重復了一遍名字,攙住準備給自己行禮的馬宮裁,“宮裁姑娘無需多禮。”
馬宮裁對上納爾蘇的目光,頗不自在地后退了幾步,同時也不著痕跡地把自己的手收回。
納爾蘇看著落空的手笑了笑,隨即看向院中拘束的眾人,“也是本王來得不是時候,你們忙你們的,本王這就走?!?/p>
納爾蘇離開,也帶走了曹頤癡迷的目光。
再見他……
曹頤仍是難按心中的波瀾起伏。
染院一片寂靜之態(tài),直到莞娘笑著朝孫綾迎了過去。
“綾姑娘,宮裁在平郡王跟前露了面,要是不參加織造局的紡織比試……說不過去啊。”
孫綾哪不知道莞娘剛剛就是想借平郡王來壓自己,她心中憤懣,可也清楚這是最好的結局:馬宮裁的本事她領教過,自己沒有必勝的把握,與其最后兩敗俱傷,倒不如借著莞娘的梯子就此作罷。
想清楚的孫綾忿忿甩袖離開,算是默許了馬宮裁的參賽。而至于其他織工,在接連看到馬宮裁的實力后,也沒了之前的芥蒂。納爾蘇意外造訪,讓這場臨時“選拔”以這種出其不意的方式畫上了句號。
入了夜,院內(nèi)的織工都已散了干凈,唯獨馬宮裁和曹頤還留著。
姐妹倆坐在石桌邊,一人抱著斷成兩節(jié)的機杼,一人托著腮看著如水的月光,誰也沒有說話。
直到晚風吹拂而來,曹頤轉(zhuǎn)過身,用一雙發(fā)光的眼睛牢牢盯著馬宮裁,“紈姐姐,你說……平郡王怎么樣?”
馬宮裁沒反應過來,愣愣張了張嘴,“啊?”
“平郡王??!”曹頤湊近馬宮裁,將自己知道的事情如數(shù)家珍的托盤而出,“平郡王掌管內(nèi)務府上駟院,年輕有為,更重要的是為人坦蕩,行事低調(diào),我聽過他許多在京城的傳聞,是個馬上英雄,極有男子氣概!”
曹頤說著,用雙手牢牢捧住自己發(fā)紅的臉,感慨搖頭,“這幾年,他真是一點都沒變……”
馬宮裁后知后覺,“妹妹你喜歡……”
曹頤心中一慌,頗為心虛地朝馬宮裁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好姐姐!江寧不同往日,十步遇一官,百步遇一王,妹妹可不想心事被傳得天下皆知!”
曹頤率真,雖沒讓馬宮裁把話說完,卻也沒有否認自己對納爾蘇的心意。馬宮裁笑著點頭,“妹妹好眼光,平郡王儀表堂堂,確實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兒?!?/p>
“那當然!”
曹頤不無得意地揚了揚眉,隨即又湊到馬宮裁面前看起了那斷掉的機杼,“紈姐姐看了這么久,可研究出什么名堂了?”
馬宮裁收起笑,一臉沉重地指著斷裂處整齊的紋路,“這機杼……應該是人為破壞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