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爺這是積勞成疾,憂思過甚,前些時日憑著口氣勉強續(xù)著,如今精神松懈,病來如山倒……”
江寧織造府內(nèi),太醫(yī)朝面色不虞的曹寅稟道。
曹寅看著臥床不起的曹颙,心煩意亂地擺手,“依你之間,大爺該如何醫(yī)治?”
“解鈴還須系鈴人,大爺心病尚需心藥來醫(yī),調(diào)養(yǎng)是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解開他心中沉郁?!闭f話的時候,太醫(yī)看了一眼屋外的馬宮裁。
曹寅心中一沉,與太醫(yī)走出室內(nèi)。
因太醫(yī)剛剛那一番話,曹寅出門后的第一眼,看的就是馬宮裁。可一旁的曹頤誤會了他的意思,一臉警惕地擋在馬宮裁身前,“父親!我答應過大哥,在他醒來前護好紈姐姐!你今日要把紈姐姐趕出去的話,那這江寧織造府——女兒也不待了!”
曹頤說得擲地有聲,一副要與曹寅對抗到底的模樣。
曹寅看著自己一雙兒女為馬宮裁分心掛腹,冷笑自嘲,“合著你們?nèi)齻€是家人,我是外人。”
曹頤原本還一臉提防,聽到父親這么說,臉色一變,“父親,你……”
曹寅抬手打斷了她,“這聲父親我可當不得?!彼f著,越過曹頤冷聲叮囑,“照顧好你大哥,其余的事,等日后再議!”
曹寅轉(zhuǎn)身離開,曹頤回過神,一臉納罕看向馬宮裁,“父親這是默許姐姐留下了?”
馬宮裁死死地盯著曹寅的背影,克制心中翻涌的仇恨。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zhuǎn)而看向曹頤,“我會留在江寧,但不是在織造府。”宮裁清楚:一個人最難控制的便是她的情感。
她一心想要報仇雪恨,不愿再與曹颙兄妹生出交集。
但曹頤怎肯放她離開!
“紈姐姐!”曹頤聞言,急地拉住了馬宮裁的手,“大哥找了你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與你重逢,你怎忍心留他一人!”
怕馬宮裁不信,曹頤拉著她進屋,翻出曹颙包袱中的胭脂盒,遞到馬宮裁手中,“這是大哥在景德鎮(zhèn)時,親手為你燒造的瓷器!回來的這些時日,他日日捧著這胭脂盒想你,紈姐姐!我大哥滿心滿眼都是你,你萬萬不要舍下他一人離開!”
馬宮裁看著手里的胭脂盒,玲瓏小巧,款式新穎,十分雅致;此盒為扁圓形,斂腹弧收,形態(tài)精巧怡人,圓潤可愛,由盒體及盒蓋兩部分組成,子母口相互扣嚴,內(nèi)外壁施釉,釉色瑩潤勻凈,釉面肥厚無瑕,胎質(zhì)緊致細密,盒蓋以工筆描繪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海棠花,端莊素雅,超凡脫俗,盒中是淡粉色胭脂,足以見曹颙的用心良苦。
馬宮裁緊緊握著手中胭脂盒,心中百感交集:她從不質(zhì)疑曹颙的真心,只是……她想起父親蒙受的冤屈,不免頓痛,他們之間哪里還有什么未來!
曹頤將她的為難看在眼中,妥協(xié)擺手,“我不逼紈姐姐!但你也不必急著離開,至少……至少在大哥身子大好前,留在府中,可好?”
宮裁用力地攥緊手中的胭脂盒。
她看向曹頤頷首點頭,“好,我等他醒來。”
馬宮裁在江寧織造府暫住了下來,一來是為了伺機對付曹寅;二來,她還想找機會去探望未被執(zhí)刑的陳鵬年。她與陳鵬年雖只見過幾面,但怡春院一遭,若非陳鵬年出手相救,自己與碧月無法逃脫魔窟。
眼看曹颙的氣色有了明顯的好轉(zhuǎn),馬宮裁順勢提及此事,“颙大爺,我打算明日去趟府衙……”
馬宮裁將剛煎煮好的湯藥往曹颙手邊遞去,淡淡說道。
曹颙放書的動作一頓,他接過湯藥飲盡,悠悠問道:“是想去探望陳大人?”即便陳鵬年淪為階下囚,但曹颙仍尊稱他一句“大人”,足以見曹颙對陳鵬年的贊譽。
馬宮裁傾身,用帕子替曹颙擦了擦嘴角,“我在蘇州時便想過來見他,只是還來不及安排……”馬宮裁想到后續(xù)發(fā)生的種種,搖了搖頭,“陳大人行刑就在南巡之后,現(xiàn)在是見一面少一面。”
馬宮裁聲音低沉,眉目緊蹙,曹颙見此搖了搖頭,用指腹替她揉開眉心,“我陪你一起去?!?/p>
“大爺?”
馬宮裁一臉錯愕地把曹颙瞧著,甚至都沒管得上兩人此刻的親昵。
曹颙見她這副模樣,牽了牽嘴角,“太醫(yī)也曾勸我多多走動,再者……府衙規(guī)矩多,我陪在你身邊能給你省些麻煩。”誠然,曹颙在江寧就是塊活字招牌,誰看了他都得給上三分薄面。
只是……
“地牢陰冷,你大病初愈,我怕……”
沒等馬宮裁把話說完,曹颙便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別怕。”曹颙目光深情地將馬宮裁瞧著,“我絕不會讓你一個人待在那種地方了?!?/p>
馬宮裁的心湖仿佛被投進了一顆石子兒,蕩出層層疊疊的漣漪,她回望著曹颙,心中除了甘甜只剩下無盡的苦澀:他越好,馬宮裁就越舍不得將他拉進自己泥濘一般的荒蕪人生,曹颙不知馬宮裁心中所想,溫聲下了決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同你一起去一趟江寧府衙?!?/p>
早春的清晨,呵一口氣,能瞧見一團水氣淡淡地升起;跺一跺腳,能聽到空氣中“嘭嘭”的回音,微風吹過四季海棠,掠過馬宮裁的臉頰,她抱緊手中為曹颙準備的暖爐打了個寒顫:果真是倒春寒。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生怕曹颙病情反復,馬宮裁如臨大敵的準備一應防寒的工具,直到把曹颙裹成了個“粽子”,才將人攙上了馬車。
馬車行駛在江寧街上,馬宮裁坐在一旁把曹颙瞧著,偌大氈帽蓋下,只露出曹颙一雙眼睛,他抱著暖爐一臉無奈地看著馬宮裁,少了平日的端方穩(wěn)重,難得有了些少年氣,馬宮裁眼底閃過幾分笑意,正要說話的時候,聽到馬車外傳來喧嘩之聲。
馬宮裁撩開簾子看了一眼。
府衙門口排起了長隊,百姓們摩肩擦踵的取著暖,他們手中竹籃內(nèi)盛放的是熱氣騰騰的酒食,眼底裝的都是真真切切的擔憂;正錯愕著,曹颙在一旁淡淡解釋,“這些都是自發(fā)來看陳大人的百姓?!?/p>
馬宮裁感慨萬千地看著眼前的長隊,“老子曾言‘圣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陳大人清正廉潔,敢于拂逆總督之意,減少賦稅,以民為憂,實為大清之幸?!?/p>
曹颙蹙著眉,“行高于人眾必非之,陳大人改建‘鄉(xiāng)約講堂’留了話柄,朝中難免有眼熱之輩要將他算計?!?/p>
馬宮裁不懂,“妓樓舊址改建‘鄉(xiāng)約講堂’本是好事,妓院不僅影響士子,更助長了貪腐之風,再說回怡香院本身……那里的女子多是為生活所逼,若非有陳大人仗義出手,她們還不知要被關(guān)在這座暗無天日的魔窟多久!”
曹颙不可置否,但有心人篡改陳鵬年的用意,將此事與皇上名譽掛鉤,性質(zhì)就不是他們所能評判的了。
馬宮裁心情復雜地放下簾子:說到底還是皇上之過;當年皇上親自裁定問斬父親,如今清廉如陳鵬年更是因為莫須有的“大不敬”被判入獄候斬。馬宮裁癟了癟嘴:這根本就是個顛倒是非的昏君!
正想著,馬車在府衙門前停下,曹颙二人先后下了車。
“颙大爺,這邊請——”
仰仗曹颙的面子,獄卒早早恭候在外,在他的帶領下,兩人順利地見到了陳鵬年。
陰暗潮濕的監(jiān)獄中,陳鵬年獨坐在角落,他的臉色蒼白而憔悴,身形消瘦,似乎已經(jīng)被種種遭遇磨去了生機。他身著粗糙的囚服,頭發(fā)散亂地搭在額前,但即便是在這種狼狽的狀態(tài)下,他依然保持著挺直的脊背,渾身仍有一股不屈的風骨和韌勁。
馬宮裁看著陳鵬年的背影心中動容,她雙手扶著木欄,切切地喊他,“大人……”
“這里沒有大人,只有被皇上革去官制的陳鵬年?!?/p>
馬宮裁搖了搖頭,“但在我心中……在百姓心中,您依然是?!?/p>
陳鵬年怔然片刻,轉(zhuǎn)頭,但見牢房外并肩而站的是馬宮裁和曹颙,他神色一亮,隨即欣慰點頭,“紈姑娘平安就好?!比氇z這些天,他始終惦念著失蹤的馬宮裁,擔心因為自己的疏漏,讓她陷入絕境。
陳鵬年了卻一樁心事,笑著朝曹颙方向拱了拱手,“也算是不負颙大爺所托了?!?/p>
曹颙朝陳鵬年作揖行禮,“您待曹颙的大恩,曹颙沒齒難忘?!?/p>
“我是半只腳踏進刑場的人,這些恩恩怨怨的……颙大爺早些忘了吧?!?/p>
聽著陳鵬年話中的蒼涼,馬宮裁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時的自己沒有能力,只能眼睜睜瞧著父親走向末路,可現(xiàn)在——馬宮裁緊緊握住木欄,“大人……我一定會想辦法救您出去?!?/p>
馬宮裁心中暗下決定:這不僅是她對陳鵬年的救贖,更是對當年無能為力的自己的一場救贖。
陳鵬年愕然,許久之后失笑搖頭,“紈姑娘有這份心便好,我的罪名是由總督噶禮裁判,結(jié)果輕易改變不得。”
“那也要試過才知道?!?/p>
馬宮裁眼中的堅定讓陳鵬年心驚,他看向馬宮裁身邊的曹颙,示意讓他留心看顧,萬不能讓馬宮裁做了傻事。曹颙頷首應下,扶著馬宮裁離開。
從牢獄走出,乍然看到光亮的馬宮裁不適地瞇起了眼睛。
在借著手勢遮擋間,她再次看向眼前探望陳鵬年的長龍,她對陳鵬年的承諾并非信口說說,不管道路有多艱難,只要有一線生機,她定拼盡全力做一次嘗試。
“回府吧?!?/p>
曹颙將暖爐遞到馬宮裁手中,說道。
馬宮裁點了點頭,只是才走沒兩步,她便瞧見隊列中幾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在怡春院代寫過詩帖的童生!
馬宮裁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激動地拽住了曹颙的胳膊,“過幾日可是縣試?”科舉第一級選拔分為三個階段,即為縣試,府試和院試,所謂縣試,就是在各縣舉行,由知縣主持,考試時間通常在每年的二月份。
曹颙不知道馬宮裁怎么突然問起了這個,但還是點頭回應,“六日后就是江寧八縣的考試。”
馬宮裁回望一眼身后的牢獄,眼神亮堂的喃喃點頭,“百姓的呼聲太弱,該點把火,讓更多人看到他們對大人的擁戴?!?/p>
……
康熙四十四年,二月二十二日。
當蘇州知縣胡俸來到本州的縣試考場時,他無比驚奇地發(fā)現(xiàn):明明考期已至,考場上卻寂然無聲,竟無一人前來應試!要知道,縣試乃漫漫科舉路的第一關(guān),其重要性毋庸贅言,胡俸百思不得其解:難道之前榜示時間有誤?抑或是刊錯了地點?
“大人!”
就在胡俸思前想后時,驚呼聲從考院外傳來,“大人!今日所有考生都罷考了!”
“罷考?!”胡俸倒吸了一口冷氣,快步應前,“是只有蘇州治下如此,還是……”
“八縣!江寧八縣所有考生全部罷考,眼下考生們舉著旗幡,已經(jīng)包圍了總督衙門!”
胡俸剛松一口氣,又聽此事跟總督有關(guān),暗暗捏了把汗,“包圍總督衙門做什么?”
“八縣童生聽說原江寧知府陳鵬年被人陷害下獄,義憤填膺,一個個燒了試卷,游行前往總督衙門,責問總督大人彈劾理由!”
胡俸聞言暗道一聲糟糕,連忙使人備車,“本官身體不適,自即日起,閉門謝客!”蘇州縣衙離總督衙門不遠,萬一噶禮應付不來,要他出手支援,那自己應是不應?南巡在即,胡俸可不愿意攤上這一灘渾水!他腳底抹油,溜得飛快,只苦了被困在總督府的噶禮寸步難行。
“窮酸書生,迂腐不堪!”噶禮氣得在前廳破口大罵,“親衛(wèi)呢!趕緊把那幾個煽風點火的童生給抓起來!”
“大人……”下首跪了一地的幕僚,語氣顫顫,“外面千人之眾,強行鎮(zhèn)壓恐怕會讓這些童生逆反。”
“難道就讓他們這么堵著?!”
“不如先行安撫?南巡在即,要是落到皇上耳朵里……”
“行了行了!”
噶禮知道后果,不虞地抬手打斷,“那就去告訴外面那群讀書人!陳鵬年之事本官定當再行核查,倘若真有他們所說的‘陷害’一事,本官一定還他一個公道!”后面幾個字,噶禮說得是咬牙切齒。
噶禮心中一萬個不如意,奈何自己被架在了火上,別無他法,他只能寄希望于平安度過這次南巡,回頭再和這群壞事的童生清算總賬!
可馬宮裁怎會給他喘息的機會,借著童生鬧事,馬宮裁請托曹颙向曹寅稟報江寧百姓的呼聲,曹寅本就看重陳鵬年,如今有童生罷考的契機,答應曹颙向皇上密折呈情;與此同時,馬宮裁也讓人給蘇州織造府送了一封信,信中只有一張燒焦的試卷……
別人不懂,但李鼎明了。
馬宮裁借此提醒李鼎:當年他振臂一呼,聯(lián)合舉人在江寧貢院前的游行鬧事,葬送父親馬守中的性命,如今……自己效仿他當年之舉,借童生煽風點火,卻為保護自己想保護之人,事隔經(jīng)年,馬宮裁反問李鼎:是否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
李鼎看著燒焦的試卷,感覺被刺傷的心口疼痛難忍,他攥緊信箋,毫不猶豫地找到父親李煦,萬望他能在皇上面前替陳鵬年周旋求情。
三日后,馬宮裁收到李鼎回信,她坐在煎藥爐邊展信。
信中,李鼎除了告訴馬宮裁,父親李煦已向皇上密折求情之外,還透露碧月離府的消息;馬宮裁刺向李鼎的那一劍,也斬斷了碧月和蘇州織造局的雇傭關(guān)系,碧月沒有讀過書,不知深文大義,她只曉得……她認得的宮裁是絕好的姑娘,倘若蘇州織造局讓馬宮裁恨極,那即便這里有黃金屋,她碧月也待不下去。
碧月想見關(guān)押的馬宮裁,沒有捷徑,她只能蹲守在牢獄之外,每日做些甜酒點心討好獄卒,以期望能夠見到宮裁一面,如此堅持了十來天,直到聽說馬宮裁安然出獄,這才放心地回了她江寧老家。
在信箋最后,李鼎提到他傷勢大好,想再見馬宮裁一面,但馬宮裁只是草草掃過,舉著信扔向燒得正旺的火爐,任由火舌吞沒。
她與李鼎之間隔著血海深仇,今生能不見,就不要再見了……
藥香裊裊彌散在空氣中,馬宮裁用藥勺輕輕攪拌,藥汁的顏色漸漸變深,悠悠苦味撲鼻而來,苦中還帶著一絲清甜,馬宮裁煎煮得輕車熟路,這是太醫(yī)給曹颙開的最后一帖藥,這不僅意味著曹颙身體大好,還意味著……她到了離開的時候。
曹寅對她始終有戒心。
在江寧織造府的這段時間,曹寅不愿接見她一面,反倒是府里的管事多次盤問她在江寧的安排。
宮裁明白欲速則不達的道理,想要接近曹寅,不能操之過急。
她決定以退為進,暫時離開江寧織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