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紈和碧月從怡香院離開,無可避免地面臨著分別。
馬紈心中始終記掛著為父平反,而碧月眼下想做的只是過上安逸自在的日子,兩人要走的路不同,馬紈不會強求。
她將陳鵬年留給自己的銀兩與碧月平分,兩人在城門處依依惜別。
“紈姑娘,你說我們還能再見嗎?!?/p>
碧月留戀地攥著馬紈的手,眼底盡是不舍。
馬紈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牽起嘴角寬慰道:“當(dāng)然,待我辦成了事,一定再回江寧來聽你唱曲兒?!?/p>
碧月用手背刮了刮泛紅的眼眶,堅定點頭,“我等你?!?/p>
在怡香院共同經(jīng)歷過患難日子的兩人就此分別,馬紈再次獨身一人,向西前行。而彼時被離別情緒包裹的兩人,怎么也沒有想到,她們的重逢就在不久的將來。
開春后,天氣暖和不少,眼見著星塵明亮,氣溫適宜,忙著趕路的馬紈也不急著落腳,想著等到了下一個村鎮(zhèn)再議。
夜色,更深。
天上掛著的缺月愈發(fā)晻曀,唯鎮(zhèn)上和鄉(xiāng)道銜接的地方有兩個燈籠高高掛著照明,馬紈從散發(fā)的光,能隱隱看到不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牌坊。
快到了。
馬紈心中一喜,拽緊身上的包裹加快腳步,忽然,北面鎮(zhèn)外的小道傳來了一陣急促的馬蹄,幾個體型剽悍的蒙面男子朝著馬紈蜂擁而來,“就是她!”當(dāng)頭的人操著手里的棍棒,指著馬紈大喝,緊接著,他身后眾人干練地朝馬紈圍了過來。
馬紈心驚膽顫,只覺回到了被關(guān)押拷打的日子,莫不然是巧姐兒派來的殺手!?由不得她多想,馬紈仗著自己身形嬌小靈活躲避,只是雙拳難敵四手,就在馬紈卯足了勁往鎮(zhèn)上狂跑之際,黑色麻袋臨頭而來,馬紈眼前一片黑暗,她頑抗掙扎,卻換來土匪更為粗蠻的對待。
“給老子安分點!”
男人操著棍棒不客氣地往馬紈身上招呼,馬紈吃痛地蜷縮,而就是趁這個機會,這群土匪不客氣扛起擄掠她的黑袋,疾馳沒入黑夜。
馬紈雙手被縛,口中塞著一塊汗巾,此際,她被丟在稻草垛上,睜著一雙眼睛用力地打量周遭環(huán)境。
她原以為這些人是巧姐兒的殺手,料想自己命不久矣,但從那些土匪談話間,馬紈得知他們竟和蘇州織造府有關(guān)!
原來,蘇州織造府暗中在為京中八爺收買長相好的奴婢,待培養(yǎng)成材后,便送往八爺?shù)膽虬嘀?,恰逢怡香院被遣散,這些土匪便守株待兔,在門口蹲守著長相不錯的丫鬟姑娘,等著賣來蘇州織造府換取賞銀。
馬紈就是這么被盯上的。
馬紈懊惱自己不夠謹(jǐn)慎小心,也就在這個時候,柴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馬紈不知來者何人,強打起精神應(yīng)對,但卻不想,她竟撞進一雙桃花眸子里——
是他!
此人赫然是不久前在太湖邊遇見過的李鼎!
不僅是馬紈,就是李鼎看到她時,眼底也是錯愕一片,但這錯愕轉(zhuǎn)瞬即逝,李鼎很快便掛上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臏\笑,蹲坐在馬紈身前,抽走她嘴里的汗巾,“紈姑娘,又……”
李鼎的話才剛起了個頭,馬紈就狠狠朝李鼎唾罵出聲,“好你個李鼎!我原以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卻沒想到暗地里干的竟是這種陰司勾當(dāng)!靠著祖蔭橫行的,不過是沒斷奶的娃娃披虎皮!你出門可千萬別說是國子監(jiān)里待過的監(jiān)生,平白給國子監(jiān)丟臉!”
李鼎猝不及防挨了頓痛罵,他身后的小廝率先反應(yīng)過來,護主地沖上前打斷馬紈,“我瞧你良心是被狗吃了!今日若不是二爺早先發(fā)現(xiàn)了你,把你從那群土匪手里買下來,你這會兒還不知道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喝著西北風(fēng)呢!”
事情急轉(zhuǎn)直下,馬紈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是李鼎橫插一腳,把自己救下的?
正想著,那頭李鼎頗是玩劣地摁在了馬紈左臂的傷口,馬紈痛呼出聲,剛平息的怒火又冒出了頭,“姓李的!你別太過分!”
李鼎打了個哈哈,形若無狀地靠著馬紈草垛坐了下來,“那我也不能白捱你一頓罵不是?”說著,李鼎指了指馬紈左臂剛結(jié)痂的傷口,“他們捆著你進府的時候剛巧被我看到,爺今日心情不錯,便做了一樁好人好事?!?/p>
李鼎意識到李煦這幾日神神秘秘在鼓搗些事情,但一直不得其解,直到今日瞧見人運來的麻袋上沁出了血,才隱約猜測到了什么,他搶先買下“貨”,為的只是證明自己的猜測,卻沒有想到竟還有意外之喜,叫他遇著了多日未見的馬紈。
而馬紈此際也在李鼎的解釋中,將事情拼湊出了個大概,她有些羞赧剛剛對李鼎的出言不遜,但也不知怎的,一句抱歉卻是怎么也沒法對李鼎說出口。
好在李鼎不在乎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他著小廝替馬紈松綁,自己則是雙手架在腦后,在草垛上尋了個舒坦位置,“那日我曾在太湖問過你,準(zhǔn)備去哪兒,你不曾應(yīng)答……”李鼎思緒飄飛了出去,大抵是回憶起那日經(jīng)過的種種,片刻才回了神,笑著望向馬紈,“既然今日再遇,那我就當(dāng)你無處可去,要不就在蘇州住下?”
馬紈沒想到李鼎竟提議自己留下,她皺眉,“你可知道,我當(dāng)初是為何被曹織造趕出去的?”
李鼎擺了擺手,“他是他,我是我,他趕你同我留你并不沖突。”說到這,李鼎又想到了什么,搖了搖頭,“不過我父親是萬萬不會同意留你的,所以爺只好先把你安排在織造局,如何?”
李鼎看向馬紈,似是尋求她的意見。
馬紈愕然,正是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時候,李鼎不由分說地?fù)u頭,“我問你做什么!你的命都是爺救的,合該聽爺?shù)陌才??!闭f著,李鼎從地上撐坐了起來,沖一旁小廝擺手,“喏!回頭替我把人送回織造局,我去找父親聊兩句?!?/p>
來時匆匆,去時亦是匆匆。
李鼎交代完,也不管馬紈如何,徑直離開。
李鼎對李煦的做法無法茍同,他面色凝重地前往李煦的書房,只是及至門口時,李鼎面上表情略一收整,到底還是掛了幾分淺笑。
“父親?!崩疃υ陂T外喚了一聲,很快便得到了李煦的回應(yīng)。
“進?!?/p>
李鼎推門而入,一眼看到的便是在案桌前研究字畫的李煦,李煦本人最不喜這些舞文弄墨的東西,眼下這般刻苦認(rèn)真,不用多想,也知道是進獻給權(quán)貴的寶貝。
李鼎蹙眉,幾步來到李煦身后站定。
見一向多話的兒子半晌沒有開口,李煦埋頭間隙詢問起來,“今日怎么有工夫到我跟前晃悠?”
李煦問及,李鼎自然開門見山地挑明來意,“父親這幾日汲汲營營,頗為辛勞,兒子想——”李鼎停頓了片刻,而后才接著說道:“兒子想,或許父親可以換個方法,別去沾染那些權(quán)貴關(guān)系,就憑我們自己的本事,將蘇州織造做好?”
李鼎話音落下許久,書房內(nèi)皆是一陣沉默,直到李煦將手里的放大鏡重重放于桌面,沉聲冷哼:“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p>
雖說是在叱罵李鼎,但李煦眉宇之間卻并沒有多少怒色。
李煦越過李鼎,走到窗邊站定。
窗外的蘇州織造府一派燈火通明,而這里能有此興盛之象,李煦在背后付出的努力遠(yuǎn)要比他人看到的更多、更多……李煦悵然地收回目光,轉(zhuǎn)身看向李鼎,“沒有權(quán)貴的支持,哪里能有織造府安身立命之處?!?/p>
李鼎不解其意,反問李煦,“我們?yōu)閲鵀槊?,無愧于心,怎就無法立命?”
“你那是小兒之見?!崩铎悴辉冈诖耸律线^多爭論,畢竟他自有一套在朝中的生存之道。
李煦再次于書畫前坐定,語氣淡淡地對李鼎擺手,“行了,你今日過來要只為了此事,便回罷?!?/p>
李煦對自己的輕蔑讓李鼎心中不服,尤其是看到父親如此冥頑不靈,他心中難免急躁。
李鼎快步繞到李煦身邊,苦口婆心繼續(xù)勸說,“即便真如父親所說,此事獲益甚大,可您又可曾考慮過背后的風(fēng)險?!這鉆營關(guān)系搞不好,是要受牽連治罪的!”李鼎要說的是四貝勒和八貝勒之間的龍爭虎斗,他當(dāng)真不愿意看到李煦越陷越深,徹底成為八貝勒身后的附庸。
只是——
他不知,李煦如今已經(jīng)是騎虎難下。
個中糾葛李煦不愿多說,他疲乏地捏了捏眉心,給李鼎下了逐客令。
父子倆沒有達成共識,不歡而散。
而另一邊,被李煦安排進蘇州制造局的馬紈,也來到了織造局的寢房,這儼然是個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馬紈原琢磨著自己要花費一段時間適應(yīng),卻不想會在這里再遇因織染技藝嫻熟,而被招入蘇州織造局的碧月!
前后不過幾日,兩人在機緣巧合之下,再次重聚。
暮來朝去,時光飛逝,轉(zhuǎn)眼,馬紈就在蘇州制造局度過了相安無事的三天。
這期間,馬紈始終記得答應(yīng)過陳鵬年:在安頓好后,將自己的近況告知曹頤兄妹。馬紈本不愿再與曹家有所瓜葛,但柳菡的警言始終縈繞在她心頭,讓她無法心安。
她相信曹颙的為人,與其惶惶不可終日,倒不如約他出來問個究竟。
關(guān)于父親,也關(guān)于洪先生。
這日,織造局內(nèi)閑暇無事,馬紈便借來了筆墨,打算書信一封至江寧織造府,望曹颙撥冗來一趟蘇州織造府,與她見面。
春日的暖陽篩過樹影斑駁,慵懶的灑落在石桌上,光影如同一雙雙溫暖的手,輕輕拂過信箋,似乎在悄悄翻著馬紈未說盡的心事,她就這么坐在陽光里,恬靜美好地沉浸于中,遠(yuǎn)遠(yuǎn)瞧著,如同傳世的仕女畫,讓人心旌顫動。
李鼎便是那動了心旌的人。
他站在院中,癡癡看著馬紈許久,直到她抬頭將信紙裝入信箋,李鼎這才恍然回神。
“二爺今日又無事可做?”
馬紈進了織造局后,隔三差五就能看到李鼎,也不見他干什么正事,只是搖著折扇,一提一拉,便是一天。
李鼎打了個哈哈,幾步走到馬紈身邊坐下,“剛剛看你在寫些什么,就沒過來打擾?!?/p>
被李鼎這么一提,馬紈似想到了什么,起身就朝他行禮作揖,“我有一事想請二爺幫忙?!?/p>
李鼎挑了挑眉,示意馬紈說來聽聽。
馬紈將信箋遞到李鼎手中,“我有封信,想請托二爺替我交給江寧織造府的颙大爺?!瘪R紈清楚曹寅對自己的成見,倘若自己著人送信,這東西怕是沒辦法平安送到那兄妹倆的手中,但李鼎不一樣,他與江寧織造府本就有姻親的關(guān)系,給曹颙送信平常至極。
馬紈覺得此計周全,但拿著信的李鼎卻是皺了皺眉。
曹颙……
李鼎想到在江寧織造府時,馬紈與曹颙之間那迥乎于旁人的氣氛——李鼎過去流連于風(fēng)月之地,對男女之情了然于胸,他清楚地知道,馬紈與曹颙之間的情分絕不止于尋常男女。
當(dāng)初馬紈在江寧織造府時,李鼎就對她起了幾分興趣,但礙于曹颙兄妹倆看護得緊,不讓他與馬紈過多接觸,李鼎只能斷了心思,如今情況變了,馬紈好不容易落到了蘇州織造府,李鼎的心思自然如同雨后春筍,再一次冒出了頭。
李鼎攥著信封的手用了些力,但當(dāng)著馬紈的面,他還是神情自若地將信箋收入袖中,“知道了?!崩疃Φ貞?yīng)著,心里想著的卻是要再拖上幾日傳遞,免得曹颙拿到信后,急不可耐地上府要人。
正說著,外間傳來了一陣急促腳步聲。
“二爺,二爺……”小廝急呼聲中帶著幾分哭腔,他跑到李鼎身邊,滿臉苦相。
“剛剛滿春樓的老鴇叫人來討上月賒下的銀子,這事兒傳到了老爺?shù)亩淅?,老爺怒火滔天,請來了家法,說是要好好刮您身上一層皮呢!”
李鼎一愣,隨即火急火燎地起身,“快!你速去請母親過來,只管催促,但凡晚來一步,她兒子就得把命交代在李織造的棍棒底下!”
說完,李鼎急忙正冠,拔步準(zhǔn)備離開。
馬紈原只是看個熱鬧,但見李鼎這么緊張,便知這事兒比自己以為的要嚴(yán)重許多。
細(xì)細(xì)琢磨了一番,馬紈拉住準(zhǔn)備離開的李鼎,“蘇州織造府近來也虧空嚴(yán)重?”
“正是如此?!崩疃o蹙著眉抱怨,“但我也是這幾天才得知的消息,在此之后,我再也沒往滿香樓里鉆過,可哪里想到這一歇息,倒忘了月前賒的賬了!”
李鼎說著說著,便不由忿忿搖頭,“父親本就為經(jīng)費的事煩著,我這一來,可不正好當(dāng)了那只出頭鳥!”
馬紈看著冷汗直冒的李鼎,回想起太湖時,他舍的幾顆蜜棗,又記起自己離開怡香院后,被他所救并安置在織造局……她多次承了李鼎的情,不能坐視不理,見死不救。
思及此,馬紈拉著李鼎在位置上坐下。
李鼎這會兒哪還有心情跟馬紈談天說地,他剛想推拒離開,卻被馬紈開口打斷,“我教你一法,可暫緩蘇州織造府眼下的危機?!?/p>
李鼎一愣,很快就冷靜下來,正襟危坐,“你說?!?/p>
他聽說過馬紈的本事,對她頗是信賴。
相較于曹寅的無情無義,馬紈覺得蘇州織造府是她能短暫落腳之地,她回想起曹寅當(dāng)初狠厲的一巴掌,攥緊拳頭的同時,看向李鼎說道:“三大織造虧空之事,皇上心知肚明,李織造倒不如趁此機會,向皇上奏請監(jiān)管兩淮鹽務(wù)的肥差,補貼織造缺口?!?/p>
李鼎搖了搖頭,“可是兩淮鹽務(wù)如今隸屬于江寧織造……”
“輪流監(jiān)管?!?/p>
馬紈打斷了李鼎的話,給他細(xì)細(xì)分析起來,“皇上最不愿意看到的便是三大織造,一家獨大,為了平衡三大織造,他定然不會反對輪流監(jiān)管的提議,只要蘇州織造能夠拿下兩淮鹽務(wù),便可緩解當(dāng)下困局?!?/p>
馬紈的提議無疑是在曹寅身上割肉,但面對多次想致自己于絕境的曹寅,馬紈也不仁慈。更何況父親之案,焉不知曹寅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趁早布局也并非壞事。
李鼎仔細(xì)揣摩著馬紈給出的意見,越是盤算越覺得可行,他心中寬慰不少,忙不迭朝著馬紈行了個大禮,“紈姑娘救命之恩,他日我好生報答。”李鼎說著,便拿著馬紈的提議,胸有成竹地前往前院。
這一派氣宇軒昂的模樣,哪里還有半分剛剛的恐懼。
再次趕回到李鼎身邊的小廝,見他這副雄赳赳、氣昂昂的模樣,震驚之下只余悲慟地扶額流淚:完蛋!二爺怕得發(fā)癲了……
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得了馬紈獻策的李鼎,終于有了幾分在蘇州織造府內(nèi)橫著走的暢快感,李鼎采納了他的意見,奏請了皇上,而亦如馬紈所預(yù)料的那般,皇上批準(zhǔn)了李煦所請,兩淮鹽務(wù)即日起,由蘇州織造與江寧織造輪流監(jiān)管。
李鼎一言,為蘇州織造搶得兼管兩淮鹽務(wù)的肥差,李煦對他有再多微詞,此刻也一筆勾銷。而李鼎也徹底因為此事,折服在馬紈的才情之下。
之前,馬紈曾提出在鹽務(wù)上以“院費”形式征繳,解決了皇上南巡的開支,此次,她又在蘇州織造府立了大功,這幾日,李鼎出入織造局更加頻繁,儼然一副以馬紈馬首是瞻之態(tài),
這殷勤架勢,就連碧月都瞧出了幾分不對勁。
這天,碧月好不容易逮到個時間,神神秘秘把馬紈拖到一邊。
“二爺這是……想把你娶過門當(dāng)二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