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領(lǐng)了命匆匆離開,但不想在長廊上撞了人。
管事揉著被撞痛的胳膊,看向來人——“二姑娘!”管事原本還緊蹙的眉頓時展開,他慌慌張張的朝護在曹頤身前的春玲告罪,“是小人不長眼,沖撞了二姑娘!”
反正也沒撞出好歹,曹頤撥開春玲問道:“急匆匆做什么去?!?/p>
管事曉得曹頤與馬紈之間的情分,雖知不該多言,但因剛剛沖撞了曹頤,索性賣了個情面,“回二姑娘的話,老爺聽說織造局的馬紈、碧月偷溜去了傳習所,這會兒正在氣頭上,著小人速去織造局帶人!”
曹頤臉色當即凝重了起來,“你可知父親打算如何處置?”
管事?lián)u頭不語,只比了比外頭的天色,“老爺那邊還等著小人交差,若二姑娘沒旁的吩咐,小人就先過去了?”
曹頤知道難從他口中撬出什么,心煩意亂地擺了擺手,放他離開。
“二姑娘。”見著管事跑遠,春玲一臉擔憂,“老爺本就對紈姑娘頗有微詞,這次不會借題發(fā)揮,把紈姑娘趕出織造局吧!”
曹頤心情復雜地來回踱步,最后鄭重地拉住春玲的手,“大哥正在洪先生院里商討排演事宜,你速去將紈姐姐的事告訴他,請他出手幫忙。”
曹頤深知父親的脾性,府上只有曹颙能勸得住他。
“那二姑娘呢?”
她還能怎么辦!曹頤嘆了一聲,指向曹寅所在的前院,“我先過去應付父親,不論如何,也得拖到大哥他過來。”
春玲頷首應是,匆匆離開。
此際,主仆倆分頭行動,只求能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次風波。
織造局內(nèi),馬紈與碧月正興致沖沖討論著今日在傳習所看到的排演,碧月樂在其中,惟妙惟肖地模仿了起來。
“明月在何許?揮手上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彼曇敉褶D(zhuǎn)細膩,配合著恰到好處的眼波流轉(zhuǎn),馬紈眼前一亮,鼓掌大贊,“過去不知,你竟還有這種天賦!”
碧月自得一笑,在馬紈身邊坐下的同時,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我父親之前還說,等我哪日不想當織工了,盡管去賣唱,沒準……掙得比在江寧織造局還多哩!”
馬紈聞言搖了搖頭,“賣唱浪費你一身才華,倒不如去問問洪先生收不收女徒,到時候你和那‘唐明皇’同臺演出,好不風光!”馬紈說著,湊近碧月打趣,“你興許不知,你白日看‘唐明皇’的眼神……發(fā)直呢!”
碧月小臉一紅,忙在馬紈胳膊上揮打了兩記,“你別胡說!我哪敢肖想那樣的人物!”
正說著,管事從院外走了進來。
碧月和馬紈見到他神情一肅,連忙行禮。
管事托了托手,朝她們點頭,“織造要見二位。”
曹頤比馬紈二人早到,她奪門而入時,屋內(nèi)僅有曹寅一人。
曹寅的茶盞剛遞到嘴邊,看到長女,他不緊不慢將茶飲完,明知故問地掀眼看她,“平日不是最怕來我跟前打轉(zhuǎn)兒,今天是哪陣風把您給吹來了?”
見曹寅拿她打趣,曹頤也不惱,只討好迎了過去,“還不是許久沒見父親,想您了?!闭f著,曹頤給曹寅添茶,“父親近來操勞,可要保重身體?!?/p>
曹寅對曹頤的殷勤嗤之以鼻,“行了?!彼豢床茴U,只瞧著前院之外,“又是因為馬紈吧……”
曹頤打了個哈哈,“什么都瞞不過父親?!彼郧傻囟似鸩璞K往曹寅手中遞去,“這事兒說起來也怪女兒,要不是女兒在紈姐姐跟前將伶官夸得天花亂墜,她也不會去傳習所瞧個究竟?!?/p>
曹寅不接茶托,更不接曹頤的求情,“你不用急著往自己身上攬,等為父哪天空了,自會跟你好好算一筆賬?!?/p>
曹頤臉色一僵,還想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老爺?!?/p>
曹頤心中一跳,朝門外看去。
“人帶到了?!?/p>
管事說話的時候,讓到了一邊,馬紈和碧月站在了前廳中央。
碧月自知犯了事,小臉慘白的和馬紈一道跪了下來,“老爺……”她顫顫地喚了一聲曹寅,隨即低垂著頭等待他的發(fā)落,馬紈見碧月如此,心中自責不已,她跪行兩步至碧月身前,朝曹寅行了個大禮,“老爺,此事與碧月無關(guān),是我擅作主張帶她進的傳習所,馬紈愿一人領(lǐng)受責罰?!?/p>
“紈姐姐……”曹頤急得上前喊了一聲,可話才說到一半,曹寅便不虞地瞪了她一眼。
曹頤知道父親在沉怒的邊緣,自己要再多嘴,免不得火上澆油,曹頤臉色難看地朝地上的馬紈搖頭,然后站回到曹寅身后。
曹寅冷眼看著馬紈,“你既知擅闖傳習所實為不該,為何明知故犯?”
馬紈皺了皺眉,看向曹寅,“馬紈領(lǐng)罰是因為壞了規(guī)矩,并非認為闖入傳習所是為不該?!?/p>
曹寅見馬紈還敢嘴硬爭論,憤憤揚了聲音,“你這是離經(jīng)叛道!”
“舊時規(guī)矩自該隨著時代革新,更何況洪先生排演的是昆曲女班,既是女子演出,那我等身為女子又為何看不得?”
聽著馬紈的反問,曹寅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就在他氣得不輕時,曹頤也出列跪在了馬紈身邊,“紈姐姐所言有理,父親不是迂腐之輩,自然說得通道理,此次昆曲的籌備耗費了父親莫大心血,府上丫鬟姑娘皆是心癢難耐,父親何不趁此機會,解了府中禁令,讓眾人一飽眼福呢!”
就在曹頤振振有詞的時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著,洪先生、曹颙、李鼎以及孫綾一行,整整齊齊地走了進來。不久之前,他們?nèi)齻€小輩正聚在洪先生院中商量編排,恰逢春玲來稟告馬紈之事,一行人就一道過來瞧個究竟。
曹颙朝曹寅行禮,“父親。”
“織造?!绷硗馊艘才c曹颙打了照面。
曹寅被馬紈的質(zhì)問弄得面上無光,眼下見了他們,心中的郁氣倒是轉(zhuǎn)圜了不少,他應聲的同時,頗為無奈地看向洪先生,“怎把您也驚動了?!?/p>
洪先生笑著拱手,“聽聞今日有人闖了傳習所,我索性無事,就隨幾個孩子過來看看?!?/p>
說著,洪先生看向跪在前頭的馬紈,“姑娘剛剛所說,老夫也聽了幾句,只是……這婦女不得聽戲的禁令,可是早早在京城頒下,織造大人身在其位,若不作表率,少不得被天下人搬弄是非?!?/p>
馬紈皺了皺眉,“老先生說得不對,這京城所禁,是婦女不得進戲園聽戲,在家中府內(nèi)自該另當別論。”她說著,目光誠摯地看向洪先生,“更何況,先生愿設(shè)女班排演,也足以表明,您心底并不認可婦女不得參戲之說?!?/p>
洪昇一頓,朗笑點頭,“姑娘伶牙俐齒?!彼D(zhuǎn)身看向曹寅,“但是在理,織造府不比戲園,規(guī)矩無須那般嚴明,不過……身為織工偷溜出來看戲總該是要罰的,回頭這工錢,大人可要狠狠地扣,教她們長個記性!”
洪昇話音落下,廳中眾人臉色各異。
向著馬紈的,心底自然是為她慶幸,但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孫綾,心中卻是不甘!她著人告狀,為的是讓曹寅動怒,將人趕出織造局,可如今卻只罰扣幾兩銀子,哪能解她心中嫉恨!
孫綾皺眉,正琢磨著該如何煽風點火,卻不料曹颙已不由分說地對管事命道:“洪先生的話可都記下了?明兒記得帶她們?nèi)タ椩炀诸I(lǐng)罰?!?/p>
管事躬身領(lǐng)命,曹颙便當此事翻篇,轉(zhuǎn)開話題,“先生之前要我們評判《長生殿》,不巧被下面的人打斷,如今眾人聚在一堂,又有父親旁聽,我們不如將此事議完?”
“甚好甚好?!焙橄壬B連點頭,招呼眾人廳內(nèi)落座。
借這工夫,曹颙給馬紈使了使眼色:避免橫生波折,他想讓二人先行告退。馬紈受意,正欲請離,卻不想她剛有動作,洪昇便叫住了她,“姑娘今日也看了戲,不若留下來一起聊聊?!?/p>
馬紈一怔,但見曹寅沒有反對,于是默然點頭,退到了一邊。轉(zhuǎn)身的時候,馬紈正巧撞進了李鼎玩味的眼神里,兩人有過幾次不甚愉快的交鋒,馬紈對他沒有什么好印象,忿忿奉送了一對白眼。
繡花枕頭里塞敗草,再鑲金線也掩不住空心兒,她可不認為李鼎能說出什么真知灼見來。
眾人三三兩兩地落座,洪先生看向坐在左側(cè)一位的曹颙,“颙大爺先來起個頭?”
曹颙拖了拖手,“先生曲詞優(yōu)美,清麗流暢,人物刻畫細致濃郁,曹颙嘆服,提及先生筆下人物,最讓曹颙印象深刻的便當是唐明皇,唐明皇自登基后,勵精圖治,國力日漸強盛,本該是名垂青史的一代圣君,可卻因自滿,耽于聲色,不理朝政,最終引得亂臣賊子攻進長安,險些毀了江山社稷,實是不該?!?/p>
“哦?”洪先生饒有興致地看他,“那颙大爺以為,他該是如何?”
“在其位謀其政,行其權(quán)盡其責,身為圣君自該以江山社稷為重?!?/p>
曹颙話音落下,李鼎卻搖開扇子,頗不贊同地搖頭,“表兄所言非也。唐明皇敢愛敢恨,能擔得起江山重任,亦能為心愛的女人放手天下,性格恣意分明,乃是史書上不可多得的鮮明人物。”
洪先生見此,笑著朝李鼎追問,“聽二爺所說,可也愿意為了心愛之人放手天下???”
“那是自然。”李鼎折扇輕搖,語氣里盡是篤定,“若我真心愛一個人,哪管前頭是萬丈懸壁還是無盡深淵,我自一心待她好,別說是錢權(quán)俗物,即便前頭是刀山火海,要能跟她長相廝守,我也愿意去闖一闖的?!?/p>
馬紈原本垂首站在一側(cè),這會兒聽到李鼎的話,不免有些詫異地抬頭,馬紈原以為李鼎玩世不恭,對男女之情隨便,卻不想他竟有如此長情的一面。
孫綾對此嗤之以鼻,“若沒有江山,二爺怎守得住家中如花美眷,往小了說,您今日若不是蘇州織造府的二爺,這世道又會有多少姑娘愿意與您雙宿雙棲,共抗時艱呢?”
“綾姑娘此言差矣?!辈茴U拍了拍自個兒的胸脯,“倘若我喜歡一個人,才不管他是什么來頭,即便他真遇著了滅頂?shù)睦щy,我也愿意陪他挨過去,古話不常有‘患難見真情’,只要他心里只有我,我斷不會先離開他?!?/p>
孫綾笑著搖頭,“二姑娘還小,待你再長大些,就能明白,在他們男人眼底,情愛與前程錦繡相比,不值一提,哪管你付出再多,只要與他的權(quán)益相沖,你準是被拋下的那個。”
“綾姑娘這是以偏概全!就如唐明皇,在為圣君之前,他還是玉環(huán)的男人,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義,而像這樣的男人,這世上還有不少。”
“是也。”李鼎朝曹頤贊許點頭,隨后又看向?qū)O綾,“這世上有將權(quán)勢視為性命的人,也有將其棄之如敝履的人,于我而言,人生不過區(qū)區(qū)五六十載,若被這些世俗名聲牽絆,那活著又有何意義!”
在一行人中,李鼎坐得最為恣意,因此這番話由他說來,盡給他鍍了一層風華,讓他的狷狂放浪變得瀟灑自由,不知怎的,馬紈今晚看他,倒覺得比過去順眼許多。
但孫綾卻不喜他言語中的激進,“那倘若你只有掌權(quán),才能保住心中所愛呢?”
李鼎被問倒,沒有應話。
場上氣氛一滯,洪先生適時接過話題,看向角落一直沒有說話的馬紈,“姑娘可有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