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紈臉上的血色瞬時褪去,她雙手緊握成拳,眼神復雜地看著曹颙,而曹颙并不躲避,接受著她的審視。
晚風中,兩人目光交錯,最后還是馬紈敗下陣來。
她深吸了一口氣,“那曹家是嗎?”
“不是?!辈茱J應得斬釘截鐵,“科舉舞弊案事發(fā)時,我父親還曾進京替祭酒周旋過關系,如果真是曹家所為,他不必多此一舉。”
馬紈沒有應話,不知聽進去了多少。
曹颙點點頭,“我不求三言兩語說服姑娘,但……姑娘可用眼睛,用耳朵,自己在江寧尋找真相?!?/p>
馬紈精神一震,“大爺所言何意。”
“我想將紈姑娘安置在江寧織造局?!?/p>
江寧織造局……
馬紈有些錯愕地看向曹颙,她過去倒是常聽曹頤提起過江寧織造局,那是曹家掌管的機房,專職生產工作。
馬紈思忖的時候,曹颙繼續(xù)解釋,“曹家如何,紈姑娘可在江寧織造局找到答案。最重要的是……紈姑娘若想翻案,留在江寧織造局是最佳選擇?!?/p>
馬紈心頭狠狠一跳,“大爺?shù)囊馑际恰?/p>
“江寧雖離皇城天高路遠,但也不是不見天顏的地方,皇上圣明,留在江寧織造局便是為了有朝一日,你能于圣前陳情。我相信曹家,也相信祭酒,只要姑娘堅持,定有青天白日的時候。”
短短時間,曹颙便替她規(guī)劃好了接下來要走的路,可最讓馬紈動容的,還是曹颙言辭之間對父親的信任。
馬紈喉頭酸澀,她眼前蒙上了一層水霧。
曹颙見她動容,遞出帕子寬慰道:“我雖與馬祭酒接觸不過幾次,但也知曉,當年西北戰(zhàn)事平息,國庫正是空虛之際,是祭酒提議增加例監(jiān),才給了國庫喘息之機,在京期間,我多有聽聞馬祭酒忠貞公正的事跡,他選拔人才向來以經世致用,進賢興功,以作邦國為原則,頗得寒門子弟推崇?!?/p>
在曹颙的陳述中,馬紈又回憶起自己與父親爭論捐監(jiān)的那一晚,那沁潤在眼眶的淚決堤而出,馬紈覺得恍若隔世。
“好?!瘪R紈用手背刮了刮眼眶,再次看向曹颙時,眼底滿是堅韌,“我聽大爺?shù)陌才?,先入江寧織造局,以待時機為父平冤?!?/p>
這一刻,馬紈已然相信了曹家。
并將曹颙視為驚濤駭浪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但倘若謀害父親的不是江寧織造府……那又會是誰?
曹颙看著馬紈此刻故作堅強的模樣,固然心疼,他心中沖動,只恨不得告訴馬紈不必如此逞強,但又怪自己羽翼不滿,無法將她好好保護,曹颙心中一陣無力,只希冀自己能再強大一些,再強大一些……
幾日后,曹颙將馬紈送到了江寧織造局。
過去,馬紈只在店掌柜口中領略過江寧織造局的繁盛,但當她被曹颙領進這處熱鬧交織的地界后,才驚覺自己還是低估了曹家。
穿行過江寧織造局的謝水樓臺,便到了機戶所在的作業(yè)區(qū),這里人頭攢動,馬紈粗粗瞧上一眼,人數(shù)恐有千人之巨。
“大爺?!?/p>
“大爺?!?/p>
江寧織造局內,眾人對曹颙多是敬重,兩人經過時,機戶織工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曹颙行禮作揖。
曹颙把馬紈帶到后院,不多時,一長相方正的男人朝他們迎了上來,“大爺……”說著,男人看到了曹颙身邊的馬紈,他訕訕笑了笑,“這位是……”
“馬紈?!辈茱J介紹道:“以后她就是江寧織造局的一員,煩請陳機戶多擔待些?!?/p>
陳恭生一家三代都從業(yè)在江寧織造局,該有的眼力價自不會少,見曹颙親自引薦馬紈,就知馬紈身份特殊,殷勤地拍著胸脯保證,“大爺放心,今后馬姑娘在織造局遇著什么問題,只管找我就是?!?/p>
說著,他對馬紈討好點頭,“我有個女兒,比姑娘小些,一會兒帶你去見她,你們定是投緣?!?/p>
馬紈聽到這,不由摸了摸腰間垂掛的荷包。
這是出門前,曹頤送給她的,小姑娘見不得分別,整整哭了一夜,直到自己臨走前,才紅著眼送上荷包一個,之后更是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馬紈,可不要在織造局認識了別的妹妹忘了她。
馬紈哭笑不得地收下,滿口保證,自己只有她曹頤一個妹妹,只是不想,這才剛進織造局沒多會兒,就要被介紹新人。
曹颙對陳恭生道了聲感謝,將馬紈留在了織造局,轉身離開。
曹颙清楚:織造局內有不少父親的耳目,他表現(xiàn)得太過在乎,容易引起父親的猜忌。
跟曹颙道別,馬紈在陳恭生的引薦下認識了他的女兒碧月。
碧月比馬紈小了幾歲,但是她身材細挑,與馬紈站在一處時,要比她高出半個頭,因此碧月在對待馬紈時,多充當照顧她的角色,一路噓寒問暖下來,讓馬紈頗不自在。
碧月帶馬紈在織造局內熟悉流程工序,緩解兩人初識的尷尬。
“這是普通的絲綢織機。”
碧月跟在馬紈的身邊,指著織造局內數(shù)量最多的織機介紹起來,“這種地經在五千到六千根之間,門幅在五十厘左右,無提花、色條和圖案,只能織些平紋類型的織物,頗為單調。我們機戶是不會用這些織機來作業(yè)的,平日多是給剛入行的熟悉?!?/p>
“喏,那邊的就稍微常用一些了?!?/p>
碧月指著對面并排放著的十幾臺織機,“你瞧,那織機旁多是坐兩名機戶,這兩人一個是牽花工,一個是織造工,牽花工坐在兩三米的花樓中間,與織造工一上一下的相互配合生產?!?/p>
說到這,碧月湊到馬紈的耳邊,小聲八卦,“這上下伙伴每日一唱一和的配合,抬頭不見低頭見,久而久之就生出了感情,故而你瞧見的大多數(shù),都是因此結緣的夫妻!”
馬紈聽得臉上爬上紅暈,“怎么突然說起這些?!?/p>
碧月見馬紈這情態(tài),捂嘴偷笑,“跟姑娘說笑呢,怎好端端的臉紅上了……莫非是姑娘心中也有了意中人?”
馬紈被打趣得心頭一急,緊張地捂住了碧月的嘴,“好姐姐!可別拿我打趣了……”馬紈說著,朝前面的織機比劃,“我還等著姑娘教我些真本事呢?!?/p>
兩人本就年紀相仿,開始還有些生疏,經過這一插曲,迅速熟絡起來。
碧月被馬紈央求著扯回了正題,快走了幾步到那正在作業(yè)的織機邊,繼續(xù)說道:“在織造工和牽花工進入機房后,織手就負責清理織機上的灰塵,牽花手則負責檢查經面上的工作,隔一掛一,交褂腳,修理岔把和羊角……等一切準備好,牽花手就會用花機聲通知織手,像這樣——”
碧月在框上敲了敲,發(fā)出清脆的聲響,“然后就開機投梭咯!”
隨著那花起花落,唧唧的花機聲,咚咚的框響聲,織造與牽花工有節(jié)奏地配合織造出一個又一個鮮艷的圖案,馬紈看著,新奇不已,直嘆自己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
整整一天,碧月帶著馬紈在織造局逛了個遍,在馬紈收獲頗豐的同時,不免在心中感慨織造工序之繁雜!織造局織機四千余臺,男女工人七千左右,而投入如此人力物力,所生產絲綢卻只供皇帝和親王大臣使用。
權貴用度奢靡,但機戶過得卻是清貧,在江寧織造局的這些時日,馬紈與他們同寢同食,每日不過是些饃子青菜來保證溫飽,凡是睜開眼睛便是坐在織機作業(yè),閉上眼睛便是躺在屋檐下和衣而眠,但好在機戶多為淳樸,馬紈與他們待在一處,倒也有一番別樣的體悟。
雖然馬紈很快融入了機戶之中,但她一日也不敢忘,自己來此的目的。
她在等待一個時機,為父親伸冤昭雪,重審科舉舞弊案的時機。
很快。
她就等到了一個機會。
白云蒼狗,時光悠悠,轉眼,江南便入了春。
入春后的江南如同一幅傳世的潑墨山水畫,萬物復蘇,生機盎然。翠綠的柳條在暖風中搖曳生姿,含情脈脈的輕拂著湖面,映照出別樣的風韻。盛放的繁花,宛若錦繡上編織的鮮艷圖騰,點綴著這座古老水鄉(xiāng)。
正是江南風光欣欣向榮的時候,曹寅接到了皇帝的回折,在密折中,康熙帝向他透露自己將于明春南巡的消息。這是皇帝的第五次南巡,接駕之責順理成章地落在了江南三大織造的身上,這是無上的榮光,三大織造府內內外外不免喜氣盈腮。
即便是馬紈,在她想到即將能面見圣顏,請求重審父親之案時,心中也是激動不已。
于是,在接下來長達一年的時間里,三大織造府上下,便開始全情忙碌于南巡的籌備事宜之中。
但話又說回來,三大織造府表面上雖然聯(lián)絡有親,背地卻免不了要相互較勁,暗中比較。
“叔叔?!?/p>
杭州織造府內,孫綾端著解暑的綠豆湯走進了孫文成的書房。
孫綾頭戴金絲雀鳳,其中點綴著白玉寶珠,身上穿著是百蝶披風卦,身下著的是赤紅洋縐裙,即便才十五六歲的年紀,便已初見風華。
因為孫綾幼時喪母,自小寄居在杭州織造府,她要比尋常女子心思敏感許多,孫綾善于察言觀色,人情世故也頗為練達,對于事物見度遠比孫文成那不爭氣的兒子要深刻,因此,在一些瑣事上,孫文成更喜歡與孫綾商榷。
聽到侄女聲音,孫文成從案牘中抬頭,“來了啊……”他朝孫綾慈眉善目地一笑,“坐?!?/p>
孫綾將綠豆湯放在孫文成手邊,同時不著痕跡地掃過孫文成手里的禮品名冊。
孫綾心下了然,落座后大方開口,“叔叔找我過來,是為了圣上南巡的事兒?”
孫文成眼底的喜色一滯,但異樣轉瞬即逝,他慢條斯理地端起綠豆湯,狀似無意地朝孫綾打趣,“你消息倒是靈通。”
“這消息在三大織造府間可都傳遍了,侄女便是再遲鈍,也該聽說了。”孫綾說出早就打好的腹稿,氣定神閑地在一旁坐了下來。
孫綾心中清楚,哪怕孫文成再看重自己,也不喜歡女子過多插手府中公務的,因此她措辭之間,既不能表露自己在留心前朝之事,也不好讓他覺著自己萬事不通,木訥愚鈍。
果不其然,在孫綾話音落下后,孫文成眉宇之間的神色好看許多。
孫綾笑了笑,等孫文成飲好湯,又將話題拋還給了他,“關于南巡之事,叔叔可有什么打算?”孫綾清楚,孫文成才是這杭州織造府的當家,即便自己有再多想法,也不能喧賓奪主,說出滿篇文章。
孫文成臉色凝重了幾分,放下手里湯盞,長嘆,“叔叔正犯愁,要知道……這南巡開支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我們杭州織造府不像他李家、曹家世代簪纓,有可以揮霍的底蘊……”
孫文成說到這,聲音便慢慢淡了下來,孫綾明白:看來叔叔這次,是不愿意沖在前頭肩負起采購、置辦等事宜,只等曹李兩家籌備完,他們跟在后頭釣個名譽。
孫綾知曉以孫文成的身份,不便將這些歪心思說出來,于是知趣地在一旁附和點頭,“叔叔說得不無道理,雖說為圣上修建行宮需三方合力完成,但三大織造聯(lián)絡有親,自該是能者多勞,我們在后頭多多配合江寧和蘇州那邊即可?!?/p>
孫文成覺得孫綾把話說到了自己心坎里,他一掃愁容,舒心一笑,“能者多勞,你這丫頭!倒是說在了點子上!”
孫綾乖順地陪笑,但又想到了什么,頗是鄭重地看向孫文成,“行宮由三大織造府合力而建,叔叔不上心也就罷了,但以杭州織造府名義,進貢給圣上的行頭,叔叔可要多費些心思呢。”
這不跟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
孫文成眼底盡是滿意,他拿起自己剛剛翻看的禮品名冊,“你來之前,叔叔就在想這件事呢?!?/p>
孫文成的反應盡在孫綾的掌握之中,但孫綾面上卻佯裝詫異,最后又一臉欽佩地朝孫文成點頭,“是我多慮了,以叔叔的才智,定然會想到這些細枝末節(jié)!”
孫文成被孫綾哄得心中愉悅,但想到自己至今還沒有頭緒,難免搖頭,“但我這人粗糙,比不得你們女孩子心細,這進貢的禮冊看了許久,也沒挑出一件稱心意的,今兒叫你過來,便是來給叔叔掌掌眼。”
孫綾一臉受寵若驚,忙不迭走到孫文成身邊。
她狀似認真地通看了一遍,許久之后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滿眼驚喜地看向孫文成,“叔叔兼管粵海關,何不利用兼管便利,從東洋引進瓷器與海鮮進貢圣上?”
誠然是這個道理!
這國內的奇珍異寶,圣上早已司空見慣,倒是那些舶來品顯得特別,且能與蘇州、江寧那邊呈上去的貢品做個區(qū)別。
孫文成心中大定,只覺一顆石子兒落了地。
他笑著闔上禮品名冊,再看向孫綾時,已是一副親和的長輩模樣,“過幾日叔叔會去一趟江寧,商量行宮籌建事宜,算起來你與你曹颙哥哥亦有許久未見,不若此番跟著叔叔一道過去小住幾日?”